“撤了吧。”


    皇宮大內,崇政殿中,官家趙煦對著一桌子山珍海味,依舊提不起一點兒胃口,而且他也不想去後宮麵對一群絕色佳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肯定不是沒好吃的,沒有顏如玉。


    而是什麽都吃不下,也用不了顏如玉了……而且,更讓趙煦鬱悶的是,他今年才二十多歲啊!


    人生最精彩的時候剛剛開始,而且他還是個人人想做的皇帝,怎麽就快不行了呢?怎麽就吃不下好東西也用不著顏如玉了呢?人家還想好好荒淫無道上幾十年呢!


    “陛下,今晚上……”


    伺候趙煦的宦官楊戩幾乎是硬著頭皮上前詢問的,問趙煦想牽那位娘娘的手!


    這事兒真是找抽啊!可是他吃這行飯,也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問了。好在大宋官家都心善,就是惱了也不會殺人泄憤,最多就是去西北軍前吃苦,也不一定是壞事,沒準就立功了。


    “去皇後那裏,”趙煦說,“晚點再去吧。”


    “喏。”


    楊戩吐了口氣,剛想去傳旨,又被趙煦叫住了。


    “李忠和童貫都在宮裏嗎?”


    “在。”


    “讓他們到崇政殿來。”


    “喏。”


    李忠和童貫都是不久前去過遼國的內官。其中童貫回來的比較早,也沒參與後來的清州之會。不過趙煦也沒讓他閑著,而是讓他做了勾當國信所的內官,還讓他負責同渤海人接觸的事情。


    而李忠則在析津府呆了好長時間,還負責和遼國討論界河商市事宜,直到完成了“清州之會”才返回開封府。


    今天是李忠返回開封府的日子,和張商英、張叔夜、武好古這些人先回自家的做法不一樣,李忠是直接入宮等候皇帝召見。而童貫也在第一時間意識到皇帝今天可能會找他問話,所以也和李忠一起呆在靠近崇政殿的翰林圖畫院裏麵。


    因此楊戩很快就把兩人帶進了崇政殿,行了禮後就被皇帝喚到了案幾之前。


    趙煦跟前的飯桌早撤了,又換上了擺滿了奏章的禦案,他從中挑出了一份夾了張黃紙條的奏章,遞給了李忠。


    “這是你在清州時給朕送來的最後一份奏章。”趙煦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禦案,“你在奏章上說遼人認為界河商市隻要能大興,宋遼就必成兄弟之邦?”


    “是,陛下,這是遼國的正使蕭保先在酒宴上吐露的真言。他說我們大宋等於把一箱子錢放在邊境上讓他們遼國看管,不是兄弟之邦,是絕不會怎麽做的。”


    “你認為有道理嗎?”趙煦問。


    “有些道理,”李忠說,“這界河商市的確是有利也有弊的……雖然商市大興後有利於我朝囤積伐遼所需的兵糧和召集民伕,但同時商市一旦被遼人先行打破,隻怕會起到資敵的作用。而且……”


    看到李忠欲言又止,趙煦說道:“有話就說吧,朕又不是聽不得真話的人。”


    “喏。”李忠頓了頓道,“而且能從界河商市中得到大利的,必是開封府的親貴富豪……他們會讚成遼宋開釁嗎?”


    這話說的可有點誅心了!


    界河商市雖然是新黨力主建立的,可是能在商市上投錢的毫無疑問都是舊黨的支持者——舊黨支持者有錢嘛!舊黨的根底本來就是和開封將門、富豪融合在一起的北方豪門士大夫。他們不僅占有大量的土地,而且還通過經營商業積累了巨額財富,也隻有他們才有能力去投資界河商市。


    而舊黨的政治理念很明確,就是少惹事兒,安安穩穩過日子——他們大都是北人,朝廷惹了遼人或是為了防遼“四易”、“五易”黃河,倒黴的都是他們!所以他們肯定是反戰的!


    也就是說,為伐遼而建的界河商市,最終會被反對伐遼的舊黨支持者所控製!


    “武好古呢?”趙煦問,“他會反對伐遼嗎?”


    “陛下,”童貫接過問題回答道,“武好古一直是反對伐遼的。”


    “怎麽會?馬植不是他帶來開封府的?慕容先生也是他領來的。”


    “陛下,武好古、馬植和慕容先生都認為遼國必亡。”童貫道,“他們隻是主張在遼國滅亡之時有所動作,據有燕雲以備新崛起之胡虜。


    若遼主可以勵精圖治,再興國勢,他們就不會主張伐遼了。”


    “那遼國能重振嗎?”趙煦問。


    “不能。”李忠回答道,“十萬宮帳兵都奈何不了一個磨古斯,遼國的大勢去了。現在隻等女直人和高麗人分出勝負,遼國就會兩麵受敵了。”


    “遼人隻有十萬精銳可用?”


    “有二十萬!”童貫回答道,“據慕容先生說,遼國能戰的就是十萬宮帳兵加上最多十萬人的部族兵……這二十萬戰兵,就是遼人的根本。不過現在宮帳兵養尊而弱,部族兵則苦戰疲敝,都不複昔日之勇武了。


    而且契丹人、奚人過於崇佛,以至於子裔減少,凶性不足。所以北阻卜一戰才會久戰不勝。若東方再有強國崛起,契丹、奚人必然亡族。到那時,也就不存在要不要恢複燕雲的問題了。”


    在契丹亡國的局勢麵前,無論新黨舊黨,都是無法坐視的。因為大宋要不把燕雲拿下,回頭換個剛剛崛起的凶悍胡虜入主,大宋還想有安穩日子嗎?人家可不知道有澶淵之盟!


    “援遼呢?”趙煦忽然問,“到那時,有些人也許會想要援遼以圖安逸和財帛吧?”


    童貫和李忠都沒有辦法回答趙煦的問題了。因為趙煦是在說自己身後的事情……他要是還活著,開封府的那些親貴豪商是不敢為了財富和眼前的安逸就推動援遼的。


    但是他如果不在了,特別是章惇那老頭也不在了。恐怕開封府的舊黨就會和唯利是圖的商人們勾結起來,破壞朝廷的伐遼大計了。


    崇政殿內一片沉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趙煦一聲歎息:“商市不能全被商人控製,一定要有朝廷……不,要有宮中的人。”


    宮中?


    童貫和李忠互相對望了一眼,似乎沒有明白趙煦的意思。


    趙煦仿佛在自言自語,低聲道:“要不在界河商市搞個應奉局?專門替宮中搜羅藥材、禦馬、肥羊、玉石……也在界河商會入上一股。”他忽然眼皮一抬,看著眼前的李忠和童貫,“你們誰去給朕看著界河商市?”


    ……


    “共和……”


    章惇這個時候也在自己的宅子裏麵和張商英說話,提到“商市共和”的共和,章大宰相就忍不住直搖頭。


    他當然知道“共和”這兩個字的出處,就是周曆王被國人驅逐,由召穆公和周定公共同執政十四年的這段曆史。


    也就是說,天下不是天子統治,而是由兩個大臣共同行政,多半還要給那些犯上作亂的國人以議政之權。這就是共和!


    而在《清州之約》中,共和兩個字居然被用在了商市之後。


    “相公,”張商英非常明白章惇的想法,於是也皺起眉頭說,“下官也知道這兩個字不妥,但是也找不到比共和更加妥帖的用詞來體現界河商市的治理了。


    這個界河商市不是我大宋一家的,朝廷自然不能委任官員去管轄,要不然遼人不會答應的。但是商市也不是遼人說了算,那樣我朝不肯答應。但同時商市也不是雙方共管……商市要是共管,我方可就控製不了局麵了。


    所以武好古就提出了這個共和……就是由商會股東一塊兒商量著推行出個管事的衙門。因為我朝這邊有錢人多,所以商會大部分的股東肯定是我們的人,所以商市名為共和,實際上還是聽朝廷的。就像西周共和一樣,最後還不是又歸了王政?”


    現在不是清末,共和這個詞兒沒那麽負麵……不僅不負麵,而且還是比較正麵的。畢竟西周共和的結果還是歸政於王。武好古用“共和”二字形容商市的政體,似乎也預示著商市最後是要歸大宋朝廷的,這沒有什麽不對的。


    隻是武好古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這本事是不是大了一點?把商市給他管真的好嗎?


    “無非就是多了一家將門。”張商英看出了章惇的心思,笑道,“武好古所求的,無非就是將來平遼複燕後能封個貴官,哪怕給他當節度使又如何?開封府那麽多將門,也不多他一家。”


    張商英說的節度使當然不是擁兵據地的那種節度使了,而是個武官的階官,太尉以下就是節度使。武好古現在是武官,將來能當上節度使,想來也該滿意了。


    可別說大宋文官喜歡欺負武人,大宋文官欺負的隻是狄青那樣起於孤寒的武人。武好古是近幸豪商出身,他弟弟武好文眼看就中進士了,好像還和相州韓家聯姻。所以他這個武人有誰去欺負?自己人啊!而且武好古又不會真的帶兵打仗,他隻是做生意搞後勤拉關係的將門,誰會懷疑他造反?說出去也不像啊,現在滿開封都是這種將門,要是會造反大宋早給造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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