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名府外城西北角,靠近漳水的地方,有一處頗為宏大的館舍,白牆碧瓦,樓閣亭台,走拱飛簷,門戶高大,牌樓狀的門外還有無精打采的廂軍站崗。一看便知是官衙,不過這裏也不是尋常的官衙,而是一處接待來往官員的館驛。


    宋朝官員待遇甚好,不僅在任官之所可以舒舒服服的,就是外出旅行也能充分享受大宋封建主義的優越性。館驛就是用來為旅行的官員們服務的,官員因公外出或者離任赴任,都由所在府路支給館券,可以沿途入住館驛,吃喝住宿全都不費一文。


    當然了,官人有大小尊卑,不同的級別所享受的待遇也是不一樣的,不僅可以入住更高級的房間院落,而且每日得到的膳食供應也不一樣。另外,高級官員若是外出公幹,還可以得到沿途地方官的招待,一路上吃吃喝喝玩玩,慢悠悠的趕路,比後世的公費旅遊還要逍遙。


    今天這處位於大名府外城的館驛看來是來了大官,館驛門外的大街上停滿了車馬,還有不少護衛的廂兵和大名府衙的差役、車夫、馬府乃至跟隨的仆役,滿滿當當的幾乎把整個大街都堵上了。


    館驛當中也有酒肉招待這些從人,一個個都在秋日的北風裏麵一邊縮著脖子一邊汁水淋漓的吃喝。


    看來今日是大名府這裏的高官親自到館驛之中,給途徑的什麽大官擺酒置宴,接風洗塵了。


    此時此刻,就在館驛之中風景最佳,緊挨著漳水的一座兩側樓閣之上,坐著不多幾人,居中的就是兩個上了年紀的文士,都帶著軟帽襆頭,一身便裝,既清爽又瀟灑,都是六十歲上下的年紀。其中一位年輕些,正是武好古的新任上司張商英。另外一位年長些,生得氣度雍容,蓄著五綹長髯,一看就是宦海沉浮多年的高官。這位就是大名府的父母之官,資政殿學士,知大名府韓忠彥。


    這位韓忠彥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是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而且還是“兩朝顧命定策元勳”的韓琦韓忠獻的長子。而且這韓忠彥還是東華門外的進士出身,可以說是投胎考試雙優秀的大宋官僚。


    因為他是舊黨領袖人物韓琦的長子,所以也被人才日益凋零的舊黨視為領袖核心。不過真正了解韓忠彥的人物都知道,韓琦的這個兒子其實是個性格軟弱的人物,對於新黨構不成什麽威脅。


    所以韓忠彥雖然是公認的舊黨領袖人物,趙煦、章惇對他的打擊也就是丟在大名府“靠邊站”而已。而韓忠彥和新黨人物,表麵上也維持著比較和睦的關係。今日還在大名府的館驛之中設宴,給途徑的張商英接風洗塵。


    武好古和張叔夜此時也在樓閣之中作陪,他們倆都穿著各自的公服,沒有半點瀟灑,全都正兒八經坐著。談笑說話都是湊趣應景,也不說什麽公務,倒是談些詩文字畫。武好古也算是個文人,繪畫第一是無疑的,毛筆字也非常工整,詩詞稍微差一點,但也能應和上兩句——他今生也是正經讀過書的,雖然不能和弟弟武好文比,不過也能說上幾句,況且他還有半片傳世的詞牌呢!


    談話的內容漸漸轉到了界河商市,韓忠彥皺眉道:“天覺兄,這界河商市為何而建,在我朝知道的人恐怕不在少數了,遼人亦有耳目,怎會一無所知?若其洞悉內情,商市之事恐難成功吧?”


    張商英聞言瞅了眼武好古,“崇道,你說說吧。”


    “喏。”


    武好古應了一聲,然後反問道:“不知大府所知界河商市是為何而建的?”


    韓忠彥答道:“不是為伐遼而建?”


    武好古笑道:“那大府定是道聽途說了。”


    韓忠彥眯起眼睛看著武好古,眉頭皺起,也不知在思索什麽。武好古卻神色不改,笑道:“商市並非為伐遼而建,官家乃仁厚之君,是不願意宋遼兩國開戰以致無數生靈塗炭的。”


    果然是近幸小人!韓忠彥心想:這武好古的嘴巴還真甜,那今上這樣的好戰之主都捧成仁君了。


    武好古接著說:“而且,單靠一座商市,又如何能恢複燕雲之地?欲取燕雲,還需精兵強將攻戰於野,摧破堅城。若兵戰不能勝之,則恢複亦無希望。”


    “朝廷不是設了兵學司,現在正準備教練精兵吧?”


    武好古搖搖頭道:“練兵之事在我朝可是難如登天,而且兵學司之設,隻是教授西軍小將忠義之道。”


    對於樞密院兵學司的作用是很模糊的。章惇也許想通過訓練隊正、部將的方式練兵。但是他也不敢公開在朝堂上這麽說,畢竟統兵、調兵之權分離是宋朝的祖宗家法,其中還涉及到開封將門、西軍將門和宮中內官們的利益。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如果用樞密院兵學司練將,再由樞密院直接控製“兵學小將”練兵,那就等於突破了祖宗家法,實行文官掌兵了!宋朝的以文禦武可不是這麽個搞法的……


    因此章惇所推的兵學司隻說是教授小使臣以下的雜品武臣學問及忠義之道,就等於給大宋的小武官開了一個道德文章補習班,這個可不是文官要去練兵。


    韓忠彥一笑:“說的也有點道理……我朝家法自是勝於以往曆朝的,隻是用兵取勝之道不及漢唐啊!”


    武好古道:“大府所言極是。正是因為我朝用兵取勝之道不及漢唐,所以朝廷才要設界河商市,用以監控遼國,以防萬一。”


    “防萬一?”韓忠彥不解道,“防萬一遼國南下麽?”


    “非也,”武好古一歎,“大府難道不知如今的遼國已經有了亡國之兆?”


    遼國要亡了?


    韓忠彥愣了又愣,這怎麽可能?那是惶惶大遼啊!是大宋王朝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為了在遼國可能南下的時候讓開封府城擁有一道可以天塹,大宋可是傾舉國之力折騰黃河,搞得河道糜爛,水患連年!就在今年的夏季六月和初秋七月,大名府附近黃河決口,差一點就把府城給淹沒了。


    這樣一個不動一兵一卒,就能讓大宋損失慘重的鐵血強遼怎麽可能滅亡?誰又能滅亡大遼?


    武好古苦笑說:“遼人當然不會被我朝滅亡了,契丹人的武力再弱,壓製我朝的禁軍還是綽綽有餘的。可是他們現在已經壓製不住漠北草原諸部和生女直了……北阻卜之戰打了快八年,二室韋與六院部、特滿群牧、宮分諸軍俱陷於敵,真是損失慘重啊!”


    契丹人和北阻卜的戰爭韓忠彥也有所耳聞,誰勝誰負他不怎麽清楚,可是堂堂大遼和一群阻卜遊牧之民打了八年還沒分勝負,這已經說明不少問題了。


    如果不是契丹人的武力衰弱,恐怕就是北阻卜人特別能打了!


    “阻卜人會代遼而起?”韓忠彥問。


    “也許吧。”武好古裝出憂慮的模樣,“若真如此,恐怕來日新興之阻卜,要比如今衰弱之契丹更加危險,實乃我朝之大患啊!”


    韓忠彥輕輕點頭,接著又問:“可這和界河商市有何關係?”


    聽到這個問題,武好古原本稍微有點懸著的心,已經完全放了下來。韓忠彥現在追著界河商市問個不停其實是好事,這說明韓忠彥是真的想了解商市因何而設,而非隻因為它是新黨搞出來的就視之為仇寇。


    如今的朝中和後世都有人用“庸懦”來評價韓忠彥其人,不過在武好古看來,“庸懦”也許就是比較講道理不會亂咬人的意思。


    所以武好古就想趁著這次北上途徑大名府的機會和韓忠彥拉拉關係,向他解釋一下界河商市存在的意義,有可能的話再把自己的弟弟“推銷”給韓忠彥做女婿。


    這樣,即便將來韓忠彥代替章惇做了首相(曆史上韓忠彥就當了一段時間的首相),界河商市也有可能繼續得到朝廷的支持。至於自己蔡氏忠黨的身份,應該也不會由於親近韓忠彥而丟失的。


    畢竟蔡京自己也會因為哲宗的駕崩而倒黴,曆史上還是靠著童貫的推薦而受到徽宗重用的,這個時空恐怕要靠自己了……


    “大府,”武好古道,“界河商市可以讓界河南北之地商貿民生之上混為一體啊。”


    什麽意思?


    韓忠彥愣愣地看著武好古。武好古解釋道:“且不論其餘,單論民以食為天之事。假若燕雲之地明日便歸順我朝,大府以為我朝能拿得住嗎?”


    會拿不住?


    韓忠彥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武好古已經接著往下說了:“下官以為是拿不住的!因為燕雲之地在遼國,乃是工商繁盛,萬民匯聚之所。單是燕京一城,便有黎民三十萬!龍煙鐵山,又匯聚礦徒鐵工及其家眷不下數萬。其餘各城,也皆有工商之民和僧徒軍兵聚集,此等皆不耕不種之人。而遼國南京道可供耕種之地卻是有限的,根本不足以供養這數十萬眾。因而遼國每年都需從遼東運糧百萬石以供燕雲諸城食用。若燕雲之地歸我大宋,朝廷上何處去尋百萬石米糧以養數十萬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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