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下了幾場春雨,在中國北方河朔之地綿延上千裏,有小黃河之稱的桑幹河的水位終於也漲起來了,卷動翻騰著從燕雲之地流過。


    之前借口水淺,在界河上來回轉悠了將近二十天的兩艘屬於大宋使團的樓船,終於開始北上了。在水輪的驅動下,緩緩的,向析津府城駛去。


    一個穿著朱色官服,戴著襆頭的文官,這時正帶著一大群穿著綠袍的官員,在其中一艘樓船的頂部平台上,大模大樣地觀察地形。


    在他身旁,還有一個矮胖文官,正在畫案上揮毫潑墨,似乎想將桑幹河兩岸的景色全都收入畫紙。


    桑幹河兩岸都是蔥綠的麥田,麥子的長勢看著還不錯。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有幾座小小的堡塢,也不知屬於哪家豪強的?


    在河堤上,有一隊護衛的騎兵,都是遼國漢軍侍衛親軍的打扮,騎著駿馬,帶著弓箭,舉著馬槍,約有1000人。他們是大遼接班使馬人望率領的隊伍。


    馬人望是半個月前從析津府出發,帶著1000南、北衙的騎兵去迎接大宋禮部尚書蹇序辰率領的使團。


    而這次迎接任務並不順利,蹇序辰不知什麽原因,一直在拖延時間,借口桑幹河水淺,無法讓樓船通過而不願馬上入遼。


    這其實是個荒唐的借口,因為樓船最多也就開到析津府城。在那兒可見不著大遼天子耶律洪基——計劃中的朝見地點是春捺缽地鴨子河(混同江),那裏可在長春州呢。所以根本不可能一路行船,大部分路段還是騎馬的。


    現在即便樓船難行,多騎一段時間的馬也就到了。


    不過馬人望也沒去催促蹇序辰,而是由著他拖了近二十日,才緩慢北上。


    “尚書,已經畫好了。”


    樓船上,那位有點肥胖的綠袍官員這時放下了毛筆,將一張有兼工帶寫的山水畫雙手遞給了穿朱紅色官服的大員。


    這肥胖的綠袍官員,正是武好古的老相識陳佑文。而那著朱紅袍的官兒,則是此時大宋使遼的正使蹇序辰。


    “好,畫得好,有了範寬的七八分神韻了。”蹇序辰裝模作樣看了看畫兒,然後就交給了自己的副使李忠。


    “李大官,”蹇序辰又將目光轉向了馬人望率領的騎兵,“你是常在西軍走動的,自是知兵的……那些契丹人的騎兵比西賊的騎兵如何?”


    “尚書,那些不是契丹騎兵,是南京道的漢兵侍衛親軍的騎兵。”


    “都是漢人?”蹇序辰問。


    “都是漢人。”李忠回答。


    “戰力如何?”


    李忠思索了一番,“應該是不如黨項鐵鷂子的,也不如我們的西軍精銳。”


    “不如西軍?”蹇序辰感興趣地問,“若是動用西軍,能沿著桑幹河直抵析津府嗎?”


    “這個……”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李忠是李憲的養子,是真正知兵的。也知道宋軍的問題在哪兒……部隊的戰鬥力是一方麵,上麵的指揮也是非常重要的。現在西軍可以發揮出戰鬥力,很大程度上是章惇、章楶這對文官兄弟是真知兵的。


    大宋的文官中自以為知兵的有很多,但是真懂的卻沒幾個。章惇、章楶兩兄弟難得是真懂,而且還真好處在可以發上力的位子上。


    若是沒有章氏兄弟,小梁太後現在也不會搬去開封府住。


    可是章惇、章楶都老了,還能奔噠幾年?他們要死了……誰能去接他們的班?


    身邊這位蹇序辰蹇尚書嗎?


    李忠想到這裏斟酌著說:“若是在西北相遇,西軍的騎兵自然能勝得他們。不過在燕雲開戰……不好說,真個不好說了。”


    蹇序辰想了想,“為何就不好說了?”


    李忠道:“河北東、西兩路承平數十年,禁軍、民眾、官吏都不知如何作戰了。這樣的情況就和西賊剛開始作亂時的陝西、河東仿佛。


    另外,三易回河之苦,也讓河北東路失了元氣……”


    “可是燕雲這些年也不好啊。”蹇序辰說,“都說已經是民難聊生,國將不國了。”


    李忠笑了笑道:“那也是啊……興許大兵一到,就望風而降了。不過苦戰的準備,還是要做的。”


    “也對。”蹇序辰點了點頭,沒有再和李忠繼續討論將來的兵事……這場戰爭,十年之內大概都不會發生吧?現在討論還是太早了。


    ……


    “大郎,大郎,剛剛收到消息,宋使很快就要到了,你的壁畫還需幾日?”


    馬植走進了一座剛剛建成,還散發著木料清香的佛殿,對正在給壁畫塗抹油彩的武好古和張擇端二人低聲通報了大宋使團即將抵達析津府的消息。


    “至少還需要七八天吧……”武好古一邊用特製的畫筆往牆上塗抹顏料,一邊回答道,“這幅壁畫有十四個人物,還是油畫風格,不容易畫啊!”


    若不是油畫,倒是可以讓張擇端留下完成繪畫。如果米友仁在此,倒是也可以代一下筆。可現在,武好古隻能獨自畫完這幅《最後的晚餐》了。


    “實在不行,我就不去鴨子河了。”武好古說,“燕京城的全圖也需要二三十日才能完成。”


    燕京全圖是武好古此行的另一項重要使命,也是可以立大功的項目——他打算將燕京二十六坊(宮城是畫不仔細的)全部一一複製到畫紙上。當然是畫鉛筆素描了,從不同角度畫上隻是一百張,然後再一一編號保存。等返回開封府後,就能根據圖畫,由黃四郎的團隊做出一個燕京城市模型。


    有了這個模型,以後宋軍要攻占燕京城應該就容易多了……如果再考究一點,甚至可以用一比一的比例複製一個燕京城,讓承擔攻城任務的部隊進行“實地演練”。


    雖然武好古並不讚成用武力收複燕雲,但是最壞的準備還是要有的!


    萬一燕雲豪門不願意歸附大宋,“遼東路”也拖不住女真前進的腳步,那麽搶在女真人前麵拿下燕雲之地也是很有必要的。


    而要快速拿下燕雲之地,在武好古看來,就隻有用雷霆萬鈞的氣勢奪下燕京城了。


    隻要在燕京之戰中展現出強大的戰鬥力,那麽燕雲漢人大族才會真心歸附。


    有了燕雲漢人大族的歸附,女真人再想南下,可就不那麽容易了。


    相比之下,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的寫真圖並沒有那麽重要,而且陳佑文也在使團之中,完全可以由他去完成這個任務。


    馬植也知道燕京全圖的重要性,點點頭道:“使團那邊,沒有問題吧?”


    武好古笑了笑:“去說一聲就行了……二哥,有辦法讓我進入使館嗎?”


    馬植道:“當然沒有問題,到時候我和鍾哥兒一塊兒陪你去。”


    “好,一言為定。”


    ……


    在析津府城東北的龍煙鐵礦裏,在一所渤海工匠居住的大宅院內,滿滿當當的坐著的都是人。不少人光著的腳上都是泥,像是剛剛從泥地裏走來似的。這些人看上去基本都是苦力模樣,也有幾個穿著長袍的人,像是有點身份地位的。幾個渤海婦女,抱著酒缸,小心翼翼的給每個人手中的酒碗添加酒水。廚房那邊,還飄來了著肉的香味。


    一間屋子裏麵,坐著十來個衣著更加華麗的漢子,穿得是漢家的服飾,腦後卻梳著大辮子,是典型的渤海服飾。


    他們圍著一張方桌子坐著,在麵朝大門的位子上,則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臉孔黝黑而且粗糙,顯然是經過風霜的。他的體係矮壯而敦實,目光炯炯有神,留著一部絡腮胡子,活脫脫就是後世電視裏麵的猛張飛。


    他似乎是這些渤海人的頭頭,正在嘰哩咕嚕說著渤海話兒。


    “寶劍王說了,我們渤海人受盡壓迫的時代馬上就要過去了,海東盛國必將再現人間!契丹人的國運到頭了,代之而起的,必是我們的海東盛國!”


    “海東盛國!”


    “海東盛國!”


    在場的渤海人都歡呼起來,人人都眼含熱淚。這些人都不是尋常的渤海奴,而是渤海右姓的子弟,在析津府或是經商,或是當個管理官營工坊的小官。


    和能夠擔任執政和州軍節度使的漢人大族子弟相比,這些渤海右姓子弟是根本沒有前途可言的。他們的地位,甚至連家臣級的漢人豪強子弟都不如。後者雖然很難做到節度使,但還是能擔任許多肥缺的,而他們隻能一輩子擔任最低級的官員。


    所以這些右姓子弟們,直到今日,還不忘他們的海東盛國。


    不過想要恢複渤海國,靠渤海人自己的力量看上去也不大夠,哪怕聯合上女真人,也很難有掀翻契丹的實力。


    而且渤海右姓和大氏王族們最想要的,還是他們的海東盛國,並不是一個女真人統治的國家——雖然他們在這個國家中的地位肯定比在大遼好上千萬倍,但還是下策。


    在這種情況下,渤海人取得大宋的支援就很有必要了。而要取得大宋的支援,渤海人就必須展現出實力和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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