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朝陽,自東方的地平線升起。


    武好古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


    屋外傳來了騾馬打鳴的聲響,想來是武誠之從騾馬行雇的騾子走馬到了。


    昨日從上方寺回家後,武好古便把行囊收拾妥當,又細細檢查了一番準備販去海州的書畫,將它們一一裝箱,又放上吸水的石灰包,再把箱子封了。


    另外,他還備了一些衣物、幹糧,還帶了不少“私交子”——官交子是最早的紙幣,不過隻在四川流通,而私交子則是金銀絹帛交引鋪和寺廟的長生庫發行的,是一存款和匯款憑證。


    武誠之還為兒子準備了一把日本刀,給他在路上防身之用。不過在武好古看來,他老爹給的日本刀太過華美,簡直就是“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閑雜鍮與銅”,拿去大相國寺市集上至少能賣兩百緡,帶著它出門簡直就是露富。


    不過父親的好意,武好古也不好拒絕。


    昨天晚上,武家父子二人,便坐在書房裏,一直聊到了很晚。


    從小時候的點點滴滴,一直說到了最近這些日子,似乎總有說不完,聊不盡的話題。


    對於今生這個父親的種種記憶,也如潮水一般,在武好古的腦海中湧出。


    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股暖意。


    武好古起身下床,走出房間來洗漱時,武誠之已經在廳堂裏等著他了。


    “大郎,早食已經備好了,快些吃吧,吃完就走。”武誠之道,“若是出門太晚,縣衙那邊就要排隊,隻怕到下午才能輪上了。”


    武好古去縣衙是為了辦理文引——文引就是通行證、路條之類的東西。宋朝對人口和貨物流動還是有管理的,在各個交通要道都設了稅卡,行人須憑文引才能通過。


    而文引則有戶籍所在的縣衙開具,武好古今日便要帶著戶冊去開封縣衙開具文引了。


    和後世的衙門一樣,平民百姓去開封縣衙辦事,也免不了要排隊的。


    “知道了,孩兒出門就雇條驢,總要早些到。”


    “戶冊帶著了?”


    “嗯!”


    “再帶幾個銀鋌,若是人太多便給王押司一個。另外,回來的時候再去買些粗布衣服,出門在外,切忌露富,知道了嗎?


    對了,還有這把日本刀太花哨,須得用麻布包了刀鞘……可惜你和爹爹一樣,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使不得刀。不過也可以嚇唬歹人……”


    將要和兒子分別,武誠之變得有些絮絮叨叨的,話說起來沒完沒了,卻讓武好古想到了前世的父母,也不他們怎麽樣了?


    心裏麵正不是滋味的時候,馮二娘突然推門進來,對武好古道:“大郎,潘娘子到了。”


    “潘娘子?”武誠之愣了愣,“那一個潘娘子?”


    “潘十八姐啊,”馮二娘瞥了眼有點後知後覺的“前夫”,笑著說,“官人難道不知十八姐對大郎有意思麽?”


    “大郎和潘十八……”武誠之皺了皺眉,喃喃道,“怕是有些配不上啊。”


    武誠之還在喃喃自語的時候,洗漱完畢的武好古已經迎了出去。到了院子裏麵,便瞧見一位窈窕少女,身著一襲月白色的衣裙,亭亭玉立在大門內,手中握著書卷,笑靨如花,十分動人。


    “大郎,快些過來。”


    武好古連忙上前,“十八姐,你怎來了?”


    潘巧蓮揮了揮手中的書冊,“你看這是什麽?”


    武好古定睛一瞧,原是一本戶冊。


    “是戶冊?”


    “便是戶冊,”潘巧蓮笑問,“大郎,你的文引可辦了?”


    “文引?”武好古說,“還沒,今日便去辦。”


    “那便一起去吧。”


    武好古愕然道:“你也要出開封府?去哪兒?”


    潘巧蓮嗔道:“自是大武哥哥去哪兒,奴便去哪兒了。”


    “那便是和我一起出京?”武好古聞言大喜。這一路去海州,可能還要順道下一趟揚州,來來回回總要數月。若是恁般長久見不到潘巧蓮,如何不叫人想念?


    若是能叫潘巧蓮陪著,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隻是潘孝庵能答應?


    想到這裏,武好古便問:“十一哥答應我們倆……”


    “答應甚底呀!”潘巧蓮紅著臉打斷武好古道,“奴家隻是要去青州省親。”


    去青州省親?潘家將門在青州也有親?


    武好古也不去點破潘巧蓮,能有美人相伴,還有甚不滿意的?他當下便和家裏招呼了一聲,陪著潘巧蓮就出了門。


    開封府城內有兩個縣,開封和祥符,開封縣在東,祥符縣在西。潘巧蓮的戶籍是落在潘家園的,屬於祥符縣管轄,如要辦理文引也自然該去祥符縣,可是她卻和武好古直奔開封縣衙而去了。


    到了開封縣衙門外,武好古才想起來,“十八姐,等這裏辦完了再去祥符縣衙就有點完了,怕是要排隊等候上許久了。”


    潘巧蓮反問:“去祥符縣衙作甚?”


    武好古一呆,“給你辦文引啊。”


    潘巧蓮淡淡一笑:“便在這裏了。”


    可以在開封縣辦祥符縣的文引?難不成“聯網”了?


    武好古真糊塗的時候,一個開封縣衙裏負責合同憑由的押司已經迎了出來,見到潘巧蓮便拱手道:“這不是潘娘子嗎?可是要辦合同憑由?”


    潘十八姐一直幫他哥哥潘孝庵經營金銀絹帛交引鋪,自然常與人訂立合同,和開封縣衙裏麵管合同的押司也就混熟了。


    “並不是合同,是文引。”潘巧蓮摸出個銀鋌塞了過去,“顧押司,能通融則個麽?”


    “行啊。”收了銀子的顧押司笑著言道,“可是潘娘子要辦文引嗎?”


    潘巧蓮笑了笑:“顧押司難道不知奴的戶籍在潘家園麽?”


    “對對對,潘娘子是將門女。”顧押司滿臉堆笑,“那今日是……”


    “是替奴的一個堂姐來辦理的。”潘巧蓮一指身旁的武好古,“他也是我家的朋友,也要辦理文引。”


    “那邊一起來吧。”


    武好古聽得糊塗,不過還是跟著潘巧蓮還有那顧押司一起進了間廳堂。


    這裏是辦合同憑由的,自是空空蕩蕩的。會到縣衙來辦合同的都是大買賣,一般都是晌午飯過後,酒足飯飽才來衙門的,現在時候還早。


    顧押司對潘巧蓮非常恭敬(人家是財神姐姐),請她和武好古落座後,便親自去取了文引回來。


    “大武哥哥先來吧。”


    潘巧蓮叫武好古先辦,武好古也不客氣,便取出了戶冊,小心翼翼地翻開。


    所謂的戶冊和這個時代的書有點類似,是蝴蝶裝的——就是將印有文字的紙朝裏麵對折,再以中縫為準,把頁碼對其,用漿糊貼在另一包背紙上,然後裁齊成書。


    順便提一下,這個時代線裝書還沒有發明,不大牢靠的蝴蝶裝書是主流,還有一種被稱為“旋風裝”的書卷則處於被淘汰的過程中。


    武好古將戶冊翻好,然後便說道:“開封縣,武好古,士子,去淮南東路省親。”


    他這麽說是為了少加點稅,若是以書畫商人的名義出去,那他攜帶的書畫可就逃不了重稅了。若是省親的士子,那就能少繳一些過路稅了。


    “好了。”顧押司很快就在一張空白文引上填寫完畢,又用了印。


    現在輪到潘巧蓮了,她也取出一本戶冊,翻看後遞給了顧押司,“開封縣,潘氏,小字金蓮,客戶金瓶兒(小瓶兒),去淮南東路省親。”


    “甚?”


    潘巧蓮並不是用自己的名字辦的文引,不過顧押司並沒說話,可武好古卻突然叫了起來。


    “十八,你說的小字是甚麽?”


    潘巧蓮笑了笑:“金蓮,潘金蓮……等出了開封府,奴便是潘金蓮了!”


    什麽?潘金蓮,武大郎……這仿佛是個不祥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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