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經略使聞言一怔,旋即大笑道:“哈哈,你說遲了。崔知府提出的要求,老夫早已經答應了。”


    言語間還有幾分譏諷的味道。


    “我說的這個條件,不是您已經答應的那個。”慕皎皎卻一臉認真的道。


    這下輪到裴經略使自己尷尬了。


    他立馬就回頭看向崔蒲。


    崔蒲便衝他拱手笑道:“實不相瞞,下官的確還有一件事情要請經略使您幫忙。”


    裴經略使不禁冷笑:“好啊,你們夫妻倆這是故意挖了坑在等著老夫跳是不是?”


    “您也可以選擇不跳。反正我觀您這個毛病少說也有三個月之久了,而現在您看起來還如此生龍活虎,絲毫不為其所擾,可見您還是能繼續忍耐的。那您就接著忍耐下去好了!”慕皎皎道。


    裴經略使立馬虎目一瞪。“小娘子,你可知道上一個敢對老夫如此講話的人,他墳頭草已經有多高了?”


    “草再高,也不能摘來做藥,我管它做什麽?”慕皎皎冷淡回應。


    裴經略使眼睛頓時瞪得更大了。


    他剛才還說崔蒲是個無法無天之輩呢!現在才知道,慕皎皎比起崔蒲有過之而不及。這愛理不理的態度,這嗆死人的嘴,真讓人想活撕了她!


    但是,除此之外,他心底又生出幾分歡喜,這是怎麽一回事?


    正想再嚇唬嚇唬她,外頭突然跑進來個丫鬟:“老夫人醒了!”


    霎時間,大家的心思全都轉向了那邊。


    隨即便見到裴家的大夫人和五夫人一邊一個,攙扶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走了進來。


    裴經略使連忙迎上去:“這麽快就睡醒了?現在你覺得怎麽樣?”


    “好!”老太太想也不想就誇讚道,隨即才又道,“這位新來的知府夫人醫術果真高明。我都已經許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一覺了。現在睡醒了,隻覺渾身輕鬆,腦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這種感覺已經多久沒有過了?我太舒服了!”


    說著話,她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慕皎皎,趕緊就上前道:“老太婆這麽毛病,以後還請崔知府夫人繼續代為醫治才是。”


    “您這個病雖然有些嚴重,但也不是無藥可醫。隻要開了方子,再輔以針灸,最多不過一個月就能好了。”慕皎皎說著,雙眼卻看著裴經略使那邊。


    裴經略使暗暗咬牙——這小娘子現在是拿兩件事一起來威脅他了!


    裴老夫人是他的老妻,兩個人相守多年,感情甚篤。當初他上戰場,手頭人手不夠時,裴老夫人便身披盔甲和他並肩作戰,颯爽的英姿他至今不忘。方才聽到崔蒲不住的誇讚慕皎皎,他也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當初和自己並肩殺敵的老妻。在這一點上,其實他和崔蒲是一樣的。


    這些年老妻深受不寐證所苦,他也暗暗為她著急,遍請名醫來治,但都沒有效果。現在好容易來了個能治的,卻又是個刺頭!


    說句心裏話,他不想這麽慣著他們。


    才剛來廣州呢,他們腳跟都沒站穩,就已經打算踩著經略使府往上爬了。自己無緣無故的就做了他們的墊腳石,這種感覺很不爽。


    但再看看老妻現在輕鬆的模樣,想想已經折磨了三個多月的那個毛病,他那拒絕的話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裴老夫人也發現了不對,便問道:“可是有什麽不對?”


    一位小娘子連忙就附在她耳邊低低解釋了一通。


    裴老夫人便道:“裴郎,你何不問問崔知府提的是什麽要求?”


    管他什麽要求,反正他們是一起來威脅他了不是嗎?裴經略使心中暗道。但既然老妻都發話了,他還是開口問道:“崔知府先說說,你們還想讓老夫幫你們做什麽?”


    “其實下官這個要求很簡單。就是等新刺史來廣州後,他登門來拜見時,經略使您能稍微通融通融,為下官引薦一番。”崔蒲連忙便道。


    裴經略使立馬明白了——估計,即將到任的廣州刺史對於市舶使這個位置被他這個小小的知府搶了,心裏極不痛快。到時候他要是自己上門去拜見,極有可能要吃閉門羹。所以,他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來了。有自己在中間引薦,新刺史再怎麽不高興,也不能拂了自己的麵子不是?順便,崔蒲也能假借自己的名聲好好抖一抖威風,讓新刺史好好看看,他這個知府已經和經略使同在一條船上了!你新知府要想對我下手,好歹也想想經略使會不會同意!


    這小子怎麽就這麽狡猾?


    才來這裏幾天,他們就已經把各方麵的路子都策劃好了。而且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將能算計的人都算計了進來。還是有充足的理由,讓人根本就無法拒絕!


    裴老夫人聽了崔蒲的要求,很快也想到了這些,便對裴經略使道:“裴郎,你如果你覺得為難的話,那就算了吧!”


    “怎麽能算了?好容易來了個大夫能治好你我的病,提的又是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算下來,其實已經很劃算了。”裴經略使悶聲道。


    雖然很不甘心,但他還是答應了。


    崔蒲大喜,連忙又拉著慕皎皎道謝。


    一天之內被威脅了兩回,裴經略使心情很不好,現在都不想看到他們了。但治病要緊,他便還是咬著牙道:“現在,崔知府夫人可否給我們治病了?”


    慕皎皎便頷首:“老夫人的病我說了,隻要堅持吃藥,再輔以針灸,一個月之內就能痊愈。我現在先開個方子,你們拿去抓藥。明天開始,我派個徒弟來給老夫人針灸。什麽時候老夫人好了,他什麽時候再離開。”


    “至於裴經略使您,您口腔潰糜這麽久,以前應該服用過三黃片、牛黃解毒丸、導赤散這些下火的藥,隻可惜都不見好轉,是不是?”


    她都已經能把他四十年前的舊傷診出來了,現在再說出這些,就沒什麽讓人驚訝的了。裴經略使乖乖點頭。


    “那麽現在,可以讓我看看您的嘴了嗎?”慕皎皎道。


    大家才反應過來——原來裴經略使剛才閉著眼睛給慕皎皎診脈,就是沒打算讓她看他嘴裏的情況!這份心機,隻可惜對慕皎皎來根本沒用。


    裴經略使不再抗拒,慢慢張開嘴。


    慕皎皎便見他口腔及下齒齦有多處小潰瘍,糜爛的程度已經厲害了,而且頸部的淋巴結也異常腫大。再問他的症狀,裴經略使也不再隱瞞,隻說他時常頭目眩暈、午夜潮熱盜汗、心煩不得臥、口幹,手足心灼熱、欲握涼物為快。


    慕皎皎便頷首:“我知道了。您這是吃錯藥了。”


    裴經略使眼睛一瞪,差點又想反駁她。隻是想想方才幾次被她嗆的後果,他還是默默的選擇閉嘴。


    倒是裴老夫人問道:“怎麽叫吃錯藥了?他難道不是上火嗎?”


    “裴經略使的症狀,乃是陰虛火旺,虛火上炎所致,所以用治實火的三黃、導赤之類當然沒用。他現在需要的是滋腎陰兼泄肝火,用知柏地黃湯壯水之主,以製陽光,再加夏枯草清平肝火以潛肝陽,並添玄參、板藍根、浙貝母以清熱解毒,化痰散結,這就夠了。吃上三劑,保證他症狀好轉;用上七天,病不再複發。”慕皎皎娓娓道來。


    裴經略使嘴角不禁抽了抽。


    幸好幸好,他剛才沒有反駁慕皎皎的話。不然,誰知道這小娘子又會怎麽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不過聽她說得頭頭是道,甚至連痊愈的時間都給了,便又讓他心頭生出幾分期盼來。


    要是七天內就能好全了,那麽就算被她嗆上幾句也值了!


    這些日子,外人看他一如既往的嚴肅,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口腔糜爛已經把他折磨成什麽樣了!他是飯不能好好吃,水也不能好好喝,說話的時候痛苦的要命,晚上睡覺都經常被疼醒。隻是為了維持自己固有的硬朗的形象,他一直在強忍罷了。但多少次,他都快忍不住了!


    如今痊愈在望,他心情一下疏闊了許多。


    所以,雖然不大喜歡這對小夫妻這張狂的性子,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對夫妻的確是有真本事的。而他們也有資格這麽狂!


    至少以後在廣州,自己是不會無緣無故對他們使絆子的。畢竟,誰知道以後自己還會不會有求到他們的時候?


    今天慕皎皎在經略使府上大顯身手,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原本夫妻倆上門來時府上的人還對他們倆不冷不熱的,結果到後來,大家都一改之前冷漠的表現,拚命的圍著夫妻倆有說有笑。甚至連裴五夫人都和顏悅色的和慕皎皎說了幾句話。


    至於大娘子和大郎君姐弟倆就更不用說。現在這兩個小娃娃外表看起來是越發的文靜乖巧了,他們長得又討喜,不發瘋的時候那是真個懂事聽話。被放在經略使府上和這裏的娃娃們一起玩耍,他們也很快就俘獲了其他小夥伴的歡心,大家一起沒心沒肺的玩了個爽快。


    到最後,這一家子留在經略使府上用了晚膳,然後才被一大家子人簇擁著送出門去。


    好幾個小娘子小郎君還依依不舍的對車上的大娘子大郎君擺手,叫著讓他們下次再來玩。兩個孩子自然是笑眯眯的答應了。


    回到府衙,崔蒲果然就讓人把裴九郎君從牢裏揪出來,扔進馬車裏送到了經略使後門口。


    “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兒苦啊!”從麻袋裏鑽出來,裴九郎君立馬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起來。


    裴五夫人也心疼得不行,趕緊扶著兒子站起來,招呼丫鬟送來熱水熱飯,讓他沐浴更衣,吃得飽飽的。然後,趙大夫也來了。


    裴九郎君還在流眼淚,不住的哭訴自己這些日子遭受的委屈。裴五老爺聽在耳朵裏,越發的義憤填膺。


    趙大夫對外界的噪音充耳不聞,隻小心給裴九郎君把脈。把了半天,他便搖頭起身。


    “怎麽了?是不是他傷得極重?”裴五夫人忙問。


    趙大夫再搖頭:“老夫醫術不精,給九郎君把了許久,卻發現他體內精氣充沛,身體竟比之前還好了不少。看來這些日子,應該是有高人給他調理過身體了。”


    裴九郎君的哭嚎聲一頓,其他人也驚呆了。


    還是裴經略使反應最快,他連忙就問道:“九郎,這些日子可有人喂了你喝什麽藥?”


    “有啊!在珠海的時候,他們抓住我的當晚就往我嘴裏灌了一碗藥。後來一路回來,每天到了晚上他們也會給我灌藥,不管我怎麽掙紮都沒用。那些黑臉大漢說,這些藥是為了讓我好好活著,不至於還沒被牽到廣州就死了!可到了廣州後,他們居然還給我喝藥。尤其是在公堂上被打了板子之後,這些天的藥格外的苦。我不喝,他們還凶我!還抓我頭發!祖父,他們對我如此不敬,那就是對您不敬,您一定要給他們個教訓,讓他們知道咱們經略使府不是好惹的!”裴九郎君頓時又哭訴起來。


    但是這個時候,大家的神色已經各異了。


    裴經略使也沒好氣的喝道:“咱們經略使府不是好惹的,難道那對夫妻就是好惹的了?你先歇兩天,等過兩日心境平複了,就和你阿爹一起上府衙道謝去。”


    “為什麽?他們這麽欺負我,我為什麽還要道謝?”裴九郎君又叫。


    “孺子不可教也!”裴經略使隻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祖父!”裴九郎君連忙大叫,卻被裴五夫人給攔下了。“你別叫了。你祖父這麽安排也是為了你好。現在,咱們府上已經欠了新知府夫妻不少人情了。”


    裴九郎君還不明白,裴五夫人卻搖著頭,也和裴五老爺一起離開了。


    “你先歇著吧!明天我們再來和你解釋。”


    那對夫妻啊!哎,現在她都服了。


    他們怎麽就能做到麵麵俱到,讓人想恨都恨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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