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已經笑得惡意十足,顧嫋嫋卻根本不受半點影響。她將那懷抱著那繡品走到離皇後近些,離眾人遠些的位置。


    大家有些不明所以。顧嫋嫋難道準備抱繡品逃跑?


    笑聲被好奇驅使,弱了一些。


    蘇柔嘉的聲音在其中響起:“我與我三妹妹都精通女紅,聽顧大姑娘說要剁手,柔嘉也是甚想了。珍宜你呢?”


    蘇大姑娘居然向自己伸出了橄欖枝。蘇珍宜也不喜歡蘇柔嘉,不過如今能踩死蘇昭寧,她如何不應和。


    伸出自己一雙手,蘇珍宜給蘇柔嘉看:“大姐姐,你看我這雙手要怎麽剁才好。”


    旁邊的人又笑起來。


    就是姑娘們以外的夫人們,也開始笑了起來。


    “這群孩子們,真是頑皮。”夫人們明知道自己女兒是在踩顧嫋嫋和蘇昭寧,可又不是她們家一個在踩,那就不用在乎了。


    顧嫋嫋終於將那繡圖打開了。


    打開的,是先前七公主讓侍女展示過的古賦《春江花月》之景。


    顧嫋嫋的聲音在這園子裏響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她念的正是古賦原文,隨著那聲音波動,眾人的視線不自覺被帶到了圖景之上。


    一片波光瀲灩的海水之上,明月緩緩從海上升起。那繡品上的柔光從海水直接反襯到明月,真正是一幅明月共潮生之景。


    再看那江水流向,曲折的路徑之間,小片的洲地之上花草叢生。


    此花草並不如尋常人所繡花草,姹紫嫣紅,隻管個百花齊放。這蘆葦中的一朵朵白色小花,原不是那富貴明豔的牡丹,也不是那傲雪盛開的梅花,更不是那春色招搖的桃花。


    它就是最普通的蘆葦花。但這蘆葦花就這樣堅韌、頑強地在那水邊綻放自己的光彩。


    它卑微,但堅韌得讓人挪不開視線,它渺小,但它真切得讓人動容。


    蘇昭寧的繡工本就無可置疑,眾人隨著顧嫋嫋那誦賦的聲音,不由得被帶入情境之中。


    不可否認,這是一幅絕對女紅精湛的繡品。


    有人還想質疑:“繡工上,熟能生巧罷了。”


    “我出一千一百兩。我自忖繡不出這樣的作品。”有人已經認輸。


    認輸的這個,立即被身邊的人拉了一下,被指責道:“你幹什麽,這幅繡品肯花上千兩,絕對有繡娘繡得出的。”


    顧嫋嫋將那繡品慢慢卷起來。她沒有像侍女先前做的一樣,直接把繡品倒過來或者左右翻轉過來。而是十分珍而重之地將它卷起來。


    “那邊的字呢,不給我們看了嗎?”挑釁的這個依舊是蘇柔嘉。


    蘇柔嘉笑道:“若是這樣,顧大姑娘,我這雙手可舍不得剁。”


    討厭顧嫋嫋的女子們齊聲附和:“我們也不想。”


    顧嫋嫋沒有搭理任何人,自顧自地將那繡品再次打開:“關塞年華早,樓台別望違……”


    蘇柔嘉像是為了搶風頭一般,迫不及待地注解道:“這是作《春江花月》之張翁另一首詩賦。”


    顧嫋嫋的聲音並沒有停頓,她繼續吟誦這詩。吟誦的時候,眾人不自覺跟著前一次的節奏,去繡品上找畫來入境。


    這繡品上,如今是一個正在梳妝打扮的女子。那女子衣衫除所坐的地方,半點褶皺都沒有,顯然是一件新衣。但身著新衣,麵前又有一大盒珠釵,她眉眼間卻無一絲愉悅。


    樓台別望,這是個思夫的女子啊。


    眾人恍然大悟。


    “情催桃李豔,心寄管弦飛……”眾人隨著顧嫋嫋的聲音,一同進入那女子的情境之中。


    雖然人坐在妝台前,但那一顆心又豈還在?


    顧嫋嫋兩次念詩賦展繡品的時候,都是站在後妃與朝官女眷眾都能看到的位置。


    念這一首的時候,她的手似乎還無意間讓繡品往後妃那邊去了去。


    想到自己的皇兒如今已經押送糧草去了邊關,而榮兵凶狠,她皇兒這一去既可能恩寵踏來,也可能馬革裹屍,德妃的心就痛了。


    妝洗朝相待,風花暝不歸。


    這女子是在等她的心上人,可自己,等待兒子的心,又何嚐不是如此?


    午夜入夢,隻盼她兒能有一言半語,但卻惟夢閑人不夢兒,夢醒後,也隻能獨自思念。


    德妃眼睛有些濕潤,她忍不住抬起手揩了揩眼角。


    她不是喜嬪這樣的出身,世家大族嫡女的德妃才學毫不遜於在場這些大家閨秀。


    見顧嫋嫋停頓略長,德妃忍不住補充道:“還有一句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


    帶著年歲的痕跡,飽含思念的情緒,德妃這一句吟誦,比顧嫋嫋念更讓人動容。


    席間沉默的不僅僅是那些年輕的閨閣女子,還有已經嫁做人婦的夫人們。


    兵部尚書的夫人委屈地想,她的夫君其實就在同一城,與她看著同一片藍天。但因為對陛下的承諾,他已經好多天沒有回來過了。


    她也是如同這女子一樣的等待著啊。


    兵部尚書夫人看著那繡圖上,女子手碰向的那根釵環,心中感同身受地想,良人不在身邊,他送的那根珠釵不知要被自己在夜裏撫摸了多少遍。


    顧嫋嫋將那繡品又小心翼翼地卷了起來,她看向德妃,答道:“小女子未吟最後一句,不是因為忘記了。”


    顧嫋嫋一邊說,一邊再次把繡品緩緩打開:“小女子以為,家中人思外鄉客,外鄉何嚐不是同一個明月,同一份掛念?”


    隻見繡品之上,一個戎裝的將軍握著兵器正在戰場廝殺,他神情堅毅,鮮血染在鼻尖也毫無動容。


    但在那馬匹的後麵,有一扇門正半開半合。


    那門裏,依稀有一麵鏡子。


    鏡子裏印出的正是先前女子的容易。


    “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這一句詩此刻再聽,心緒完全不同。


    那夢裏踮足相望的並不是隻有她一個,那邊關的他,也在心中深深思念。


    那一扇家中的門,輕輕地關上,重重回響的是同一聲歎息。


    “我的夫君。”有夫人抹淚歎道。


    德妃的帕子已經完全濕潤了,她哽咽道:“妾出五千兩,此乃我一分慈母之心,還請大家不要與相爭。”


    珍妃在旁道:“德妃姐姐之心大家都明白,可這是義賣品,還是價高者得。我出八千兩。”


    德妃正要加價,顧嫋嫋卻說話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又吟誦起了第一次展示繡品時的《春江花月》。


    在詩賦中,那繡品第四次被打開,隻見詩賦全文皆在繡品之上。


    眾人恍然醒悟。


    這由始至終,就是一幅繡品啊!


    這哪裏是一幅繡品,這是四幅啊!


    這哪裏是四幅繡品,這是絕世珍品啊!


    眾人的神情已經全數變了,但顧嫋嫋卻沒有。她依舊那首詩賦。


    隻是念完以後,她將繡品放在手中,先是前後轉動一次,然後上下再動,而後左右翻轉,接著再上下轉動。


    “鶯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鶯。”顧嫋嫋以詩表意,對這幅《春江花月》作出最後的展示。


    四幅圖景就這樣在眼前變換出現,眾人再也不能淡定視之,再也不敢輕視藐視了!


    蘇柔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顧大姑娘所言句句無虛,此等繡品,柔嘉自認此手無用,不堪再見。”


    先前蘇柔嘉嘲諷顧嫋嫋,說不會剁手的時候,大家都出聲附和了。如今卻沒有一個人敢附和了。


    氣氛瞬間沉靜下來。


    顧嫋嫋已經展示了繡品,心滿意足。蘇柔嘉也引出了眾人狂妄之言,又借自己打了這些人的臉。


    蘇柔嘉不再開腔。


    南宛宛卻是忍耐太久,不再忍了。


    她跪下身去,對皇後道:“臣婦不敢逾越娘娘,但此幅繡品臣婦自覺在場也好,京外也罷,無一人能再繡出。臣婦願出九千九百九十九兩買下!”


    南宛宛這畫,比蘇柔嘉方才那委婉的打臉要讓眾人臉疼得多了。


    她這就是直白地跟先前鄙視蘇昭寧的人說,你們就是無能!你們繡不出!這繡品根本不止一萬兩。隻不過是礙於皇後的麵子,才壓價了。


    在眾人都臉疼得不行的時候,珍妃開口了:“大概我不在京中長大的緣故,所以見識格外淺薄一些。我也覺得這繡品實在是天下第一。但為了不讓明珠蒙塵,我就在這裏許諾大家。”


    “若你們能繡出,或者找人繡出一幅勝於此繡品者,我願意出兩萬兩銀子,給十一皇子做周歲宴上的吉服。”珍妃說完,對皇後行了個禮,甚有禮貌地道,“妾不敢逾越娘娘,妾隻是不願意讓明珠蒙塵、有才之人被踐踏。”


    珍妃這些話,說的是誰,已經不言而喻了。


    席間的命婦均抬手掐了下自己的女兒,或是推搡了一把。


    珍妃看著席間的情景,揚起嘴角,朗聲問道:“這位小姐站了出來,是要自告奮勇應下我的差使嗎?”


    那女子是被自己母親推出來認錯的,哪裏是來自告奮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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