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昭寧往後躲了一下,硯台仍重重地撞在了她腿上,然後摔碎在地麵。


    撞到的痛意立刻從腿部往上蔓延。


    但此時,這種身體的痛,怎麽也敵不過蘇昭寧內心對蘇敬正的失望。


    她真的已經同自己說過很多次,不要對這個父親抱有希望。她也假設過許多次,父親眼中是沒有她和妹妹的。


    可是蘇昭寧沒有想到,她生母,她敬愛的母親在蘇敬正眼中,居然是那樣一個評價。


    她為自己母親感到心疼。


    心底的失望已經擴散成了絕望,蘇昭寧聲音毫無起伏地對蘇敬正重申道:“父親既然說了,周夫人要姐妹共侍一夫才肯讓蘇柔惠嫁過去。那麽父親就最好不要去動我母親的嫁妝。如果我母親的嫁妝被動了,女兒無論是毀容還是自戕,總之是絕對不可能嫁去周家的。”


    “就是父親在長安侯府把我綁起來了,坐在花轎上,父親總不可能綁住我,到了周府,父親更不可能綁住我。”蘇昭寧知道蘇敬正做這些是為了什麽。


    她直接拿他的心頭肉威脅道:“到時候蘇柔惠婚事黃了,小黃氏的身孕也不知道能不能穩得住了。”


    “你個孽障!”蘇敬正重重一拂,將書桌上的其他東西都拂到了地上。


    他猶不解氣,抬腳將麵前的凳子猛然踹倒。


    那凳子對著蘇昭寧那邊倒去,蘇昭寧腿被硯台砸了一下,想要躲閃,卻是慢了半拍。


    左腿連續被重物連續撞擊了兩次,蘇昭寧知道自己是要瘸上一段時間了。


    可麵對蘇敬正,她半點也不想低頭,半步也不願意退讓。


    她已經徹徹底底看清楚他了。


    他的心裏,從來就沒有過她與母親、妹妹。


    她不會退讓。她絕對不可能退讓。


    蘇敬正已經氣到了極點,他眼睛瞪得極大,凶相全顯,對著蘇昭寧惡狠狠道:“你一口一個小黃氏,那是你母親!”


    蘇昭寧心灰意冷地反駁道:“我母親是父親口中的徐氏。”


    “好,好,好。”蘇敬正連說了三個“好”,然後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往蘇昭寧身上繼續砸去,他朝她吼道:“滾!你這個畜生,給我滾!”


    蘇昭寧見蘇敬正這般氣急敗壞,就知道他反而是聽進去了自己的話。


    因為知道不能再動她母親的嫁妝,所以他才會這樣惱羞成怒。


    麵對如此為人父者,蘇昭寧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她轉身往書房外走去。


    腿上的傷勢比她自己料想地要嚴重,蘇昭寧每走一步,都感覺到如同被人在用棍子捶打一半的疼痛。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想最快時間離開這個沒有半點溫情的地方。


    出了蘇敬正的書房,茯苓和白術就連忙迎了上來。


    茯苓感覺蘇昭寧動作有些遲緩,忙伸手扶住她。


    白術則驚呼道:“小姐,你流血了。”


    隻見鮮血從白色的襪子滲出來,繡花鞋上的粉紅花朵也被染成了鮮紅色。


    原來蘇敬正最後那一次用東西扔向蘇昭寧的時候,裏麵夾雜了硯台的碎片。


    碎片刺在蘇昭寧的腳背上,她自己竟都沒有察覺。


    蘇昭寧明白,這是因為,她的心被潑了一盆夾雜著冰渣子的冷水,那種入骨的涼意將她身體的痛意暫時壓了下去。


    她回頭望了一眼,走過的地方有幾滴醒目的鮮血。


    “回房吧。”蘇昭寧吩咐道。她不認為這血跡能讓書房裏那個鐵石心腸的人有所動容。


    周家的這樁婚事,蘇昭寧也不準備再同蘇敬正求半句情。


    一個對你毫無情分的人,你如何同他求情?


    其實白氏的說辭,蘇昭寧一點都不覺得有誠意。直白點說,這不過就是用來拒絕蘇柔惠念頭的一個理由罷了。


    隻是白氏高估了蘇柔惠的智慧,低估了她與小黃氏母女的厚臉皮程度。


    這樣也要嫁過去,整個長安侯府都會淪為笑柄。


    蘇昭寧原想自己去見長安侯爺,她的伯父。可目光從妝台上那文昌閣錦盒上掃過時,她不禁就想起了蘇瑾瑜的承諾。


    “二妹妹,你還有個可以依靠的哥哥。”


    蘇瑾瑜的話猶在耳畔,蘇昭寧望著窗外的綺麗桃花有些拿不準主意。


    她自己去找伯父,確實是不太合適的。她總不可能開口就指責自己的父親。這樣不管道理在不在自己這邊,聽的人首先就要不高興了。


    而大哥哥的話……


    蘇昭寧沒了生母的這些年裏,一直生活得小心翼翼。即便是蘇珍宜入長安侯府後,她被激得性情不再萬事隱忍。但每一次反擊,蘇昭寧都是靠的自己。


    這無關蘇瑾瑜的人品,僅僅是那層防備的硬殼,蘇昭寧背了太久,一時間很難將它完全脫下來。


    窗外,花朵開得正好。


    隻見粉色花瓣間,一人的身影由遠及近。他發冠碰到了一根樹枝,上麵的花朵輕晃了晃,那粉嫩的顏色似乎也為他的眉間染上了一絲柔情。


    蘇昭寧望向來人,那背在身上的硬殼又忍不住微微動了動。


    她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蘇瑾瑜對她付出的真心,她是知道的。


    “二妹,你覺得這個顏色的繡線是不是很少見?”蘇瑾瑜走進來後,就從自己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一縷灰白色的繡線來給蘇昭寧看。


    他將手中的繡線轉動了下方向,繡線散發出淡淡的光澤。


    其實這灰白色的繡線當然不是少見,隻不過是閨中女子繡花景居多,所以用的也都是豔麗的顏色。


    蘇昭寧不願意潑蘇瑾瑜的冷水,便接過繡線,朝蘇瑾瑜笑著答道:“確實不多見。大哥哥是從哪裏尋到的?”


    得了肯定,蘇瑾瑜低頭又從荷包中取出好幾縷繡線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原是在與同僚看筆墨,旁邊新開了一個繡莊,我便瞧了幾眼。”


    他第一次進那樣全是女子的地方,如今回憶起眾人的目光,仍覺得有些窘迫。


    為了揮散腦中那窘然的畫麵,蘇瑾瑜便把心思都放到荷包裏的繡線上去。他第一次買繡線,放到荷包裏的時候也有些亂。


    理了幾縷出來,裏麵卻似乎還有。


    情急之下,蘇瑾瑜便索性把荷包翻了過來。


    繡線纏著一個木雕掉到了地上。


    蘇昭寧窺出她大哥哥的緊張,便彎腰自己去撿那木雕和繡線。


    坐著的時候,腳上的傷痛還不明顯。一彎腰,便有些吃力。


    蘇昭寧皺了下眉,把木雕拿到手中。


    她慢慢地將繡線從木雕上解下來,木雕的模樣也完全顯露出來。


    原來是一朵山茶花木雕。


    不過這山茶花木雕很小,而且並沒有上色。


    蘇瑾瑜在旁解釋道:“這木雕很小巧,大妹又愛茶,我便給她買了。”


    蘇昭寧隱隱起了一個猜測,不由得問道:“那大哥哥給四妹妹、五妹妹她們準備的什麽呢?”


    “大哥哥怎麽突然想起送我們禮物?”


    蘇昭寧覺得,或許有禮物的人隻有兩個。


    蘇瑾瑜果然如實答了:“她們……我沒買。看到木雕的時候,想起了大妹,看到繡線的時候,想起了二妹。所以就買給你們了。”


    “二妹,你不喜歡嗎?”蘇瑾瑜問道。


    他問完之後,又皺眉反省了一句:“作為長兄,我這樣做是有些不公平。”


    蘇昭寧聽後抿唇笑了。她這一次不是在安慰蘇瑾瑜,而是真的有些開心。


    她知道自己這樣想,也是有些自私。可感覺到蘇瑾瑜這份形成習慣的關心,蘇昭寧還是很開心。


    真心就是這樣,即便是很細微的地方,也能夠看出來。


    那蝸牛一般的硬殼裂開一條縫隙。蘇昭寧求助的話就很自然說出了口:“大哥哥,父親想讓我嫁去周家做妾。”


    “做妾?我去找大叔父!”蘇瑾瑜轉身就往外麵走。


    蘇昭寧忙喚住他:“大哥哥,你聽我說完。”


    蘇瑾瑜這樣的舉動,讓蘇昭寧很是感動。


    他沒有問是哪個周家,也沒有問蘇敬正為什麽會做這樣的決定,他直接用自己行動表示了他的決定。


    他根本沒有考慮過,在權勢或者其他因素麵前,是否要把蘇昭寧送出去。


    蘇昭寧看著麵前的蘇瑾瑜,有一瞬間覺得,其實父親這樣的決定也不是那麽讓她傷心了。


    每一個人,總會有關愛她的人,也會有將她棄若敝屣的人。


    棄我者,我亦棄他便是了。


    蘇昭寧將蘇敬正口中的,白氏說辭重複了一遍。


    蘇瑾瑜亦脫口而出道:“大叔父怎麽會把這話當真?周夫人這話顯然就是回絕再結親的意思了!”


    “這是四妹妹的想法?”蘇瑾瑜即刻又想到。


    蘇昭寧既然已經準備跟蘇瑾瑜求助,便不準備瞞他。她答道:“我父親又要當爹了。”


    其中因果聯係,蘇瑾瑜全然明白過來。


    這樁婚事,由始至終打主意的人,根本不是大叔父,也不是周夫人,而是這做人繼母卻沒有為母之心的嬸娘。


    蘇瑾瑜站起身,對蘇昭寧承諾道:“二妹你放心,大哥絕對不可能讓你受委屈做個妾室的。”


    蘇昭寧點點頭,目送蘇瑾瑜離開。隻是視線落在窗外的那片粉色之時,她有個疑惑一閃而過。


    立夏已有一段時間,桃花早該謝了。為何那窗外的桃花還開得如此鮮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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