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唯始終坦坦蕩蕩坐著,大方麵對鏡頭。


    大概氣場太強,未等他開口說話,二丫先心虛扣上了手機鏡頭,訕笑著:“小胡哥,留個影,別見怪。”


    其實二丫有點怵胡唯。


    也說不出什麽具體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兩人見麵次數不多,關係不像和杜躍,杜煒那樣親近。饒是她臉皮厚,在麵對胡唯時,也覺得有幾分拘謹。


    二丫小時候是跟著姥姥長大的,大學是在外地念的;而胡唯和母親搬到雁城以後,胡小楓恐他和杜希生活不習慣,幹脆狠心給他辦了寄宿學校,後來母親沒了,他就去當了兵。


    兩人還是最近這幾年才熟悉起來的,每年,也就逢春節國慶這樣的大日子才見麵。他們對對方了解也不多,二丫對胡唯是一知半解,胡唯也隻記得二丫是個翻譯,至於做什麽,在哪裏工作,都不清楚。


    說起她的工作——


    胡唯為了緩解尷尬,主動問起:“二丫,你是學什麽的?”


    二丫抓起一個蘋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著電視:“英語。”


    “現在還做翻譯?”


    “唔……”提起這個二丫也很苦惱,猴兒似的抓抓臉:“沒辦法,想做別的也不會啊。”


    胡唯唇間銜著煙:“這行掙錢嗎。”


    二丫警惕起來,眼睛瞄著桌上摞成捆的壓歲錢:“……你要幹嘛?”


    胡唯知道她心裏的小九九,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說來也奇,杜家家風正派,教育孩子向來大氣,兄弟姐妹間從來不為錢計較,而長輩又疼愛小輩,紅包從未吝嗇,不管是給誰的,大家都不藏著掖著,統統堆在那裏,誰要出去買瓶醋,打個牌,隨手抓兩張,圖的就是個高興。


    偏偏這二丫是個小錢串子,盯鈔票盯的緊,那眼神中透著渴望,像小孩子過年時望著盤裏的糖果,牆邊的飲料。


    家裏眾人可憐她,誰也不和她爭搶,待守歲結束各自回家時就假裝忘了,等她趴在沙發上喊哥哥你們紅包忘拿啦!大家紛紛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進屋了,給你了,給你了!


    見胡唯隻是純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為拉近關係朝他的方向湊了湊:“你要有用錢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說,跟我講。”


    胡唯輕描淡寫笑笑,沒說話。


    “我們這行……還行吧。”二丫盤著腿打開話匣。“筆譯看字數,我們看時長和經驗,也包括會議規模和企業大小,以前上學的時候賺外快,幾百塊也是有的,現在做一場,最多兩千。逢休息節日給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時還有美金小費。”


    胡唯表示有些吃驚:“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間疾苦”地憂愁表情:“不是每個月都有活兒給你幹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個月最多也就這個數。”


    她伸出根指頭。


    “那怎麽找你們?”


    “大多都是熟人介紹,哪缺人手會聯係你,也有固定客戶,保持長期合作關係。”


    說完,二丫變忽然沒頭沒腦笑起來。


    殊不知她腦子裏想的是:好好一個工作,經她這麽一講,活像個搞特殊職業的。


    杜躍在那頭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應了一聲,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將煙掐滅在煙灰缸裏,起身過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個時間,不算錢,輸贏在臉上貼紙條兒。


    家裏長年伺候老爺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趙姨在廚房泡了茶水端出來,十分周到:“來,喝點茶解解酒,你們幾個剛才都沒少喝。”


    “謝謝趙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煒,胡唯,杜躍幾個小輩紛紛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來。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從小教育也好後天培養也罷,總之,他們對長輩,對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趙姨係著圍裙,樂嗬嗬的:“你們別管我,我願意幹這個,一年到頭聚在一起能幾回,為你們忙活我高興。”


    等各自拿了茶水,眾人坐在遠處休憩端詳,就會發現端倪。


    杜煒愛喝大紅袍,醇厚中回味甘樸。


    杜躍愛喝甜,火氣重,貢菊裏兌了勺蜂蜜。


    胡唯愛綠茶,明前龍井,根根直立,先是在滾燙滾燙的開水中漂浮,直到逼出澄清鮮亮的湯色。


    最後。


    韜光養晦,慢慢沉底,越泡越香。


    隻見他右手端著玻璃杯,眼盯著牌,輕吹開,最後淺抿,一舉一動中,將這個人的脾氣秉性說了個通透。


    沉靜,清淡,待人又是那樣的認真,熱情。


    隻是——


    那一身氣質,那抬眉垂眼的不動聲色,與這個家,與這個家裏的孩子,是不同的。


    不知誰先說了一句:“胡唯也不小了吧?怎麽樣,現在談沒談朋友呢。”


    這話不是對胡唯說的,是衝著他爹杜希說的。


    杜希回頭瞥了胡唯一眼,鬱悶歎長氣:“誰知道呢,天天窩在單位,也沒合適的。”


    “怎麽沒合適的,你們醫院那麽多小姑娘還沒個合適的?再說我看咱胡唯這條件,找個醫學生,不過分吧?”二伯杜甘哼著小曲兒,手上轉著一張八筒,“你要舍不得就說舍不得,別往孩子身上推。再說老三,兒大不由娘,知道你們爺倆感情深,該分開也得分開,你不是還沒給孩子攢夠彩禮吧?沒攢出來你跟我說,胡唯,跟二伯說,二伯有。”


    聽了這話,杜希不鹹不淡道:“我兒子用不著你操心,你要是錢多沒地方花,大街上撒。”


    “嘿,你抬杠是不是?”杜甘眼睛圓睜,八筒重重拍在桌上。“聽不出好歹呢!”


    “你少說兩句。”杜甘妻子聽出兄弟二人話中□□味,趕緊圓場。“胡唯,二娘記得去年好像聽你爸提過,說你不是跟……誰家的閨女談來著?”


    胡唯如今二十七,是個中尉。


    他高中畢業那年就去當兵了,第二年轉了班長,第三年因為一場大比武拿了冠軍被選送參加考試去了軍校進修,畢業後直接被雁城軍區機關要走成為一名幹事。


    起初不起眼,因為他懂電腦會製圖,給安在了營房科。後來機關開大會他被借去幫忙布置會場,領導對他開始有些印象了。


    小夥子一米八的個頭,眉眼英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話雖不多,辦起事來卻不含糊,條理清晰邏輯性強,懂得平衡各部門之關係。關鍵時刻衝的上前,為難時刻低的下頭。


    看準他以後,也沒有聲張,軍區的政治主任找人通電話了解了胡唯在連隊時,包括他在學校念書時的表現和成績,心中多少有了肯定。後來有意在開會時,或組織活動時點名讓他參與,便於進一步考察。大概過了一個月,找他談過話之後,胡唯就正式調進組織科專門負責各類會議和講話稿了。


    一個年輕且有發展的小夥子,開始有人盯住他想給他介紹對象了。


    最先跟他提出這事的是單位負責與地方搞聯誼的一個宣傳幹事,隻說xx團退休的老團長有個女兒,一心擁軍,正好你也是單身,如果有空去見見?


    胡唯當時聽到這事先是猶豫了一下,有點抹不開,經不住幹事口若懸河地勸說,第二天就準時去了。


    剛開始接觸的不錯,一樣大的年紀,胡唯性格內斂,女方脾氣爽朗,兩人十分互補。


    可接觸了一段時間說起胡唯的家庭情況,被坦誠告知後,女孩有點打退堂鼓。


    一是胡唯家裏沒有婚房,結婚後可能要和公公住在一起。如果不住一塊,要胡唯倒插門她家,那樣的傲骨,是不可能願意的。


    二是萬一胡唯的親生父親找上門來,贍養問題也是個隱患。


    於是在兩人又一次見麵時,女方委婉地表達了以後還是當朋友的想法,胡唯從容答應。


    如今又將這麽樁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提起,胡唯興致缺缺:“性格不合適,早就分開了。”


    “嘖,怎麽分手了。其實條件挺好,聽說家裏有人在你們那兒當官,沒準結婚以後能沾光。”


    二伯母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很會算計。


    胡唯聽到“沾光”這兩個字時微扯了扯嘴角。


    這一笑,沒被別人看見,倒是被細致賢惠的大伯母撞進眼裏。


    “胡唯,還年輕,不著急,你喜歡什麽樣的跟大伯母說說,回頭我們單位有合適的,幫你留意著。”


    這時,胡唯則是真心真意笑了,乖的像人家親兒子:“我不挑,您看中什麽樣我就喜歡什麽樣的。”


    這一句話,說的大伯母心花怒放。


    提起對象——


    杜甘忽然來了這麽一句:“胡唯是個男孩,不著急,咱家二丫有合適的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


    一句話出,全場寂靜。


    打牌的幾個男孩不做聲了,嘮家常的幾個長輩也不言語了,大家齊刷刷望向客廳電視機的方向。


    等了半天,見她還沒吭聲,眾人紛紛納悶:“這孩子哪去了?怎麽沒動靜了?”


    待湊近一瞧。


    隻見二丫歪在沙發上,裹著小綠襖,腳丫微蜷,睡得不知天上還是地下。


    一陣低笑。


    “給她蓋上件衣裳,別感冒了。”


    窸窸窣窣地響動,有人抄起之前誰隨手搭在椅背上的棉衣蓋在她身上。


    二丫憨睡,渾然不覺,身體還往那件棉襖裏縮了縮。


    夢中二丫化身曹操,有人瘋狂敲她的船艙,主公,主公,快跑啊,著火了!混沌中二丫胡亂揮了揮手,莫慌莫慌,我讀過孫子兵法,今日西風,這火會反吹到周賊那裏。小廝還在瘋狂拍門,主公,主公,今日東南風,我軍人馬糧草已然失守,速速逃命吧!


    畫麵一轉,二丫看見晃著扇子,帶著頭巾的周瑜與人指點她河上失守江山,二丫氣餒憤恨,銀牙咬碎,在船上瘋狂跺腳,我與周賊勢不兩立!


    眼看著火燒屁股,二丫眼一閉心一橫,縱身跳進水中,忽聽一聲“轟隆”巨響——


    “爆炸了???”


    嚇醒的二丫咕咚一聲坐起來,渾身冷汗。


    保姆趙姨笑嗬嗬:“睡傻了?那是外麵禾禾放炮仗呢,原本想叫你一起,怎麽拍都不醒。快十二點了,起來吃餃子。”


    這一覺睡的酣,滿身是汗,二丫愣眉愣眼地坐了會,想去陽台醒醒神。


    一低頭,發現身上蓋著一件棉襖。


    二丫摸了摸,然後輕輕掀開。


    透過陽台的窗子,能看到樓下院子裏胡唯,杜躍,正帶著禾禾放禮花。


    禮花放在花壇的台階上,禾禾被人抱著在遠處,歡呼雀躍:“小叔叔嘎油!”


    胡唯回頭朝禾禾笑了一下,按動打火機,火苗吞噬著引信越來越短,胡唯利落跑開,接過禾禾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


    禮花在小院裏炸開,五顏六色,禾禾仰頭歡呼,稚嫩童聲清脆響亮:“過年嘍,過年嘍!”


    新年鍾聲敲響,預示著這一年的徹底來臨。


    鬼使神差地。


    二丫忽然抬起手,用手指在玻璃上塗抹著什麽。


    寥寥幾筆,是幅簡筆圖畫,像幼兒園小朋友的塗鴉。


    她年輕豐潤的臉龐被大紅燈籠映照著,飽滿純真。


    綠夾襖的扣襻鬆了兩個,衣襟微敞,露出一道春光。


    一頭半長蓬鬆的黑發散著,散在她耳邊,頸窩,繾倦無限。


    她看著窗外的眼神是欲望,是濃烈的渴望,又是那樣的執著認真。


    畫罷,二丫揉了揉眼睛。


    兩顆眼淚無聲無息掉下來。


    小姑娘在這個萬人歡慶的深夜裏,想她的爸爸媽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河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宇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宇宙並收藏小河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