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飄著雪。


    王府一大早就熱鬧起來,灑掃的粗使婢女,早早給結了冰的樹上掛好紅豔豔的綢布花,一群下人忙進忙出,院子裏連細小的角落,也要打掃幹淨。


    今天家裏要來貴客。


    年輕的戶部侍郎王大人請了平郡王幾個勳貴子弟來家裏宴飲,聽說郡王家的五小姐也要來。


    大家夥其實都知道,五小姐為了大人蹉跎經年,現下大人正受陛下愛重,郡王那兒也快要鬆口了。


    也許再過些時日,他們王府就要迎來一位身為縣主的女主人,這麽一想,自然是個個腳下生風。


    一個青灰色對襟比甲的丫頭,卻愁著臉,繞過遊廊,快步急匆匆向著廚房走去。


    廚房裏也正忙碌,幾十個大灶台都不得閑,那些個貴公子貴女們的嘴都挑剔得很,這些個吃食可不能馬虎,


    丫頭一撩門簾,兩個小廝便笑嗬嗬地湊過來,替她打了打衣服上沾的雪花。


    旁邊灶頭的老薛,手上墊了一塊兒厚布,拎起砂鍋,把裏麵紫黑色的藥汁倒入白瓷碗內。


    “來,夫人的藥,可別灑了。”


    丫頭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顫抖著雙手,慢慢把藥碗擱在食盒裏,拎起來轉身步入漫天飛舞的大雪。


    隔著一道遊廊,觀雪亭裏,王老太太擁著一身白裘皮大氅,麵容略帶了三分焦慮。


    蔣嬋扶著玉柱,遙望長空,臉上陰晴不定。


    王老太太咬了咬牙,壓低聲音問道:“這是第九碗了?”


    她老人家身後一個麵容平平的丫鬟,聞言便小心地應了聲是。


    空氣凝滯。


    九是極數,喝了這一碗藥,夫人的命怕是就到了頭,丫鬟心裏藏了點兒憐憫,可她隻是個做下人的,一切都聽主子的安排,主子要她殺人放火,她就不敢隨便殺隻雞去應付。


    那位十幾年來,日日操勞,耗幹了精神,就是沒這幾服藥,怕是也活不長久,喝了藥早點兒下去,反而輕省。


    王老太太的心裏頭也不是那麽平靜。


    紅塵其實是個好兒媳,她兒子手頭散漫,花錢如流水,年輕時還喜歡沾花惹草,不大上進,要不是有個兒媳婦會哄人,教得他能耐下性子讀書,哪能十幾年就爬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


    且紅塵不光管家是把好手,對長輩們更是孝順,不說別的,隻看著旁的人那些羨慕和嫉妒,她就特別痛快。


    “姐姐!”


    蔣嬋忽然掩麵痛哭,淚珠兒滾滾而落。


    王老太太歎了口氣,連忙伸手把蔣嬋攬在懷裏,低聲勸慰:“別哭,千萬別哭,你這孩子如今都貴為皇妃,可不能還和以前似的,總是愛心軟!”


    閉了閉眼,王老太太一抬頭瞪著前麵正院的方向,咬牙切齒心道:“紅塵,你到了下麵別怨我,誰讓你的命不好,非要姓夏,還是嫡出的女兒,你也知道,我要是允許你生下孩子,整個王家都得倒黴……你就當成全咱們婆媳十幾年的情誼,安心去!”


    誰讓你不聽勸,非要懷上孩子。


    王老太太想起那個流言,欽天監趙大人親口說,夏家第三十九代嫡女會生下孽障,克父克母,大凶!


    這種事兒,她不能不信,那可是趙大人說的……她兒子辛苦這麽多年,才有了現在的成就,絕對不能讓人害了他。


    但她總不能沒個嫡孫!


    “阿越會有五小姐照顧的,我給他挑選的繼室是個好人,以後逢年過節,你的墳頭少不了香火。”


    王老太太沒看見,在她眼中純白無暇,天真可愛的蔣嬋,埋在掌心裏的一張臉,扭曲如惡鬼,隻顧著低頭念經。


    “……幹娘,姐姐的身子骨不行了,可先帝賞賜的嫁妝,還是您替她收著吧,我聽說姐姐總拿來貼補蔣文遠,那就是個蠢物,給他才是浪費。”


    蔣嬋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道。


    王老太太頓時精神不少:“對,對,那筆嫁妝!”


    那可是一筆豐厚的嫁妝,比他們王家所有家底加起來還要厚幾倍,紅塵是阿越的媳婦,當了十幾年的王家人,可不能到最後便宜了外人!


    丫鬟小香捧來的那一大碗紫黑色的藥湯子進了肚兒,滿嘴苦澀,吃多少蜜餞也壓不下去。


    滿屋子藥味,熏得人頭昏眼花。


    紅塵撐起身子,靠著窗戶坐起來,碧月幫她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


    今天到覺得這身子輕快了許多。


    旁邊鏡子裏映出來的臉,還能看見些許絕色的影子,隻是蒼白削瘦的厲害,讓人看了隻覺得恐怖。


    碧月暗地裏歎了口氣,向外瞥了一眼,立時到多出幾分喜色:“夫人,老爺來了。”


    紅塵一怔。


    門簾撩開,王侍郎緩步進門。


    小香連忙迎上去,替他把身上褐色的鬥篷解下,露出一身月白長袍,袖口和衣領上都鑲嵌了一圈雪狐皮,襯得他麵如皎月,器宇軒昂。


    乍一見紅塵,王越就嚇了一跳。


    “……娘子可是清減許多。”


    紅塵不覺失笑,這人最近正春風得意,人也忙,到有兩個多月沒見麵,她小產之後,病得厲害,又豈是‘清減’兩個字能說得盡。


    王越麵上顯出幾分心疼,先看了看碗裏的藥,皺眉道:“這藥怎麽也不管用。”


    他顯然是厭惡那股子藥味,想起娘說,怕紅塵染上的是惡疾,要傳染的,多少擔心沾上病氣,有點兒不自在,腳下一動,稍微走得遠了些,才在繡墩上落座。


    兩個人一時都沒話,屋子裏連空氣都顯得有些尷尬。


    紅塵招了招手,小丫鬟就給她背後墊了一個迎風枕,軟軟地靠著,眉眼疏淡地看過去,心下歎息:“老爺今兒過來可是有事兒?我這屋子裏都是藥味,仔細別熏著你。”


    王越聽她話裏溫柔關切,心下也軟了,歎道:“我哪有那麽金貴,到是你放寬心,好好調養身子。”


    紅塵一笑,也不說話。


    王越越發別扭,屋子裏有一股難聞的怪味,他這人好潔,從小就知道顧惜身體,足下長草,不大願意在這地方多呆,想了想,還是直奔正題:“紅塵,你病了這些日子,家裏的事兒沒人操持也不好,不如讓娘幫襯一把?”


    紅塵蹙眉,心中冷笑,一轉頭,盯著窗外的寒梅,輕笑道:“婆母不是早接了管家的差事?”


    王越聞言,略微遲疑,“這幾日我外麵應酬多,開銷大些,娘說家裏賬上沒了餘錢,想先向你借一些應急。”


    紅塵頓時沉默。


    王越聽不見動靜,半晌,忍不住抬頭看向自己的妻子。


    她生得美,而且,得天獨厚,容顏不老,哪怕如今在病中,那種美麗,也依舊能讓天下的男人們神魂顛倒,他一看見妻子的這張臉,就有點兒不會說話了。


    沉默半晌,紅塵微笑著搖了搖頭:“老爺記錯了,賬上怎麽會沒錢?前日平郡王府的五小姐生日,婆母光是準備禮物,就花了整整三千兩黃金,家裏怕是寬裕得很,我的嫁妝這些年貼補公中,用去很多,剩下的這些,還是留給我侄子的文遠,反正我無兒無女,也就文遠孝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這話一出,王越的臉色頓時陰沉,臉上也帶出幾分怒氣,皺眉道:“你這是什麽話?蔣文遠就是個潑皮無賴,又不是你的親侄子,你姓夏,不姓蔣!”


    既然是嫁妝,帶來了夫家,當然是留給自己。


    壓了壓怒氣,王越想起她剛懷上孩子時,那麽溫柔繾綣的神態,皺眉道:“你若是想要個孩子,不如把萱姐記在名下?”


    嗬嗬!


    她當初怎麽就嫁進了這麽個人家,在外表現得清高無比,私底下見天想著自己的嫁妝!


    紅塵略有些惆悵,輕輕轉頭,看向和自己過了近二十年的丈夫:“老爺,你要是想給萱姐提提身份,等五小姐進門,記在她的名下吧,我一個快死的原配,遠比不上身份高貴的繼室。”


    “……什麽死不死的,你這是什麽話!”


    王越大驚,眉頭皺得能鎖死蚊子。


    這話傳出去,別人還當他迫不及待地催著正室夫人去死,好娶繼室,雖說功成名就死糟糠那是個人都想,可他還要在清流那兒有個好名聲,這種傳聞可不能沾。


    默默地看了眼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指,紅塵也不去看王越驚訝羞惱,略帶幾分尷尬的神色,恍惚道:“這藥吃了九碗了。”


    她忽然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王越難堪的臉色:“你知道這藥叫什麽?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它叫‘芳菲’,是前朝的秘藥,當年宮裏的龐貴妃就喝的這種藥,喝了九碗,一命嗚呼,誰也查不出什麽,隻知道是病死。”


    紅塵的聲音很輕,卻像炸雷一般,炸得王越渾身都動彈不得,臉上肌肉扭曲。


    她知道,這個身為自己丈夫的人,其實僅僅是自私而已,和那些庸庸碌碌的俗人沒什麽不同,他不是不喜歡自己,隻是這種喜歡太過膚淺,自己在他眼中,和擺放在桌頭的心愛玩物一個性質,根本沒辦法與他的名利地位一塊兒放到天平上去稱量。


    “……反正我這身體也就隻剩下熬日子,能痛痛快快地死了,到是好事兒。”


    紅塵輕聲笑起來。


    她其實知道那個流言,隻向來不信趙神棍的話,不在意罷了,自家婆母在意到沒什麽,她又不是不願意和離?非要她死,除了惦記著她那筆嫁妝外,還能為什麽!


    隻不過她這會兒死去,該知道的都會知道,是王家害死的她,能隨隨便便害死對自己有恩的發妻,這種人,皇帝敢不敢用?別看那家夥看她不順眼,可那人的性子最是古怪,怕也看不上王家這種小人!


    而且,夏家便是再瞧不起她,覺得她是個汙點,她到底也是夏家的女兒。


    她很清楚,那個家族的人一向小心眼又護短,自己活著時,他們可能當自己不存在,她死了,卻不能白死。


    王越一開始還想怒叱,卻一瞬間就憋了回去,沉默片刻,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恐怖,怒喝一聲:“不可能!”隨即想到他的娘親曾經說起過的事兒,臉色瞬間慘白,猛地站起身,奪門而出,“大夫,給我去請禦醫!”


    落梅繽紛,紅塵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清淡。


    漸漸得,聽不見這個男人的怒吼。


    她的生命走向終點,自己的那個假妹妹蔣嬋,這會兒一定很得意。


    不知道夏家得了自己的死訊,會是什麽反應?如今家主是夏世傑,他把蔣嬋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自己死了,這人大約隻會慶幸,唯一一個可能威脅到寶貝妹妹的存在終於消失了。


    紅塵歎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就一點點褪了個幹淨,要是還有來世,她一定不會信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種屁話!


    王家的宴會,終究還是沒有辦成。


    當家夫人死在這個冬日。看書uukansu


    葬禮很低調,就是門口掛了白,聽說因著王家想趕在百日熱孝之後就續弦,不想衝撞了新人。


    “咦?我好像看見夏家的人進去了?”


    閑來無事,王家對麵茶樓喝茶的客人瞥見夏家獨有的八馬拉著的車,大吃一驚。


    旁邊一老人似乎知道內情,失笑道:“有什麽好稀奇的,死的那個就是夏家的女兒。”


    啊?


    周圍的客人瞪大了眼,都不大相信。


    夏家是什麽人家?他們家世世代代為朝廷鑄造神兵利器,馴養無雙戰馬,聽說祖上受過神仙點化,鑄造出來的兵器有靈,還能養出千裏寶馬,傳聞多種多樣,反正那一家子確實手段非凡。


    無論朝代怎麽更替,夏家都矗立不倒,傳承至今,已經有近千年,而且他們家向來並不敝帚自珍,諸般技藝願意與眾人分享,也不重男輕女,家中女兒同樣能學習,所以她家的女兒向來不愁嫁,每一個要嫁出去,那皇親貴胄都是爭相搶奪。


    可惜,夏家的女兒多嫁徒子徒孫,到少有外嫁之人,就王家這樣的底蘊,還想娶人家的嫡女千金?真當夏家是普通的匠戶不成?


    “這個不一樣,聽說王夫人自幼長在外麵,沒什麽能耐,又犯了錯,早和家裏決裂了。”


    老人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惋惜。


    周圍的人才恍然大悟,這也不稀奇,別管什麽樣的家族,都會出現幾個異類。


    王夫人大概就是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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