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宸揭開上麵的一片琉璃瓦往上看時,恰恰看見南習容正壓在南樞的身上。


    她好似一直知道蘇宸跟著她。當是時,她仰著下巴,臉頰上布滿了緋紅,唇齒輕啟間與南習容交頸相擁,南習容頭正埋在她胸前,她一張眼,便看見房頂上方蘇宸看下來的眼睛。


    她挑釁一樣地對蘇宸綻開一抹笑,然後叫得更加的大聲,扭腰扭得更加的賣力,在南習容的身下極盡歡愉,好似在對蘇宸說,你看,就算沒有你,也有人愛我,我不需要你的容身之所,這裏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蘇宸看著,覺得惡心。這世上怎麽會有南樞這麽令人惡心的女人。隻不過,同樣也因為南樞,眼下南習容情欲纏身屬於意識最為薄弱的時候,若是他在這個時候能夠一舉殺了南習容……那麽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蘇宸抿著唇,眼裏殺意頓顯。正當他離開了房頂,準備從側麵窗戶翻進去時,怎料這時突然巡邏隊就又轉到了這邊來,看見窗戶那邊有暗影一閃,立刻驚呼:“有刺客——”


    蘇宸被發現了。


    外麵頓時足跡聲亂作一團。南習容忽然從欲生欲死的快感當中回過神來,他沒有多做停留,下床穿衣,看了南樞一眼,道:“你在這裏待著,哪裏都不要去。朕出去看看便回來。”


    南樞將被子蓋在自己的身軀上,臉上紅暈未退,乖順地點點頭,道:“妾身等著皇上。”然後她便眼睜睜看著南習容走了出去並關上了寢殿的門。


    南樞確信南習容不會再回來了,立刻便翻身而起,站在龍床邊,用力抬起厚重的床板,床板下麵有一個暗格,暗格子裏擺放著的,就是前兩日的那隻錦箱。


    來不及遲疑,南樞立刻去打開那隻錦箱,定睛一看,裏麵果然是一箱蓬鬆的雪白的雪應。這就是蘇宸想要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得拿布帛包住了手,去取了其中很小很不起眼的一株。小到就算是南習容也發現不了有這麽一株不見了。但雪應的根筋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刺需得小心,稍不注意刺進皮膚裏了,就會失去知覺。


    宮裏有很多用來療傷的藥膏裏,都摻雜著這雪應,自是極其珍貴的。它不僅能緩解疼痛,還能讓肌膚恢複如初,南樞尋常帶在身邊的南習容所賜的藥膏裏,便有這個。


    南樞把小株雪應收起,關上了箱子,再把床板放下,將龍床稍稍整理了一下以至於看不出什麽痕跡來,隨後就穿上自己單薄的衣裙,趁著南習容還沒有回來,就從窗戶翻了出去。


    她在寒風中跑了很久,士兵在找蘇宸的蹤跡,她同樣也在找蘇宸的蹤跡。隻是到最後也沒能找到。


    這時天快要亮了。


    大抵是蘇宸真的不想多待一刻,所以才要離開的吧,結果就被發現了。如果是他多忍那一刻,發現她的良苦用心,可能他此時已經拿到了雪應了。


    最後宮裏的士兵也沒能找到蘇宸的影子,蘇宸應該是已經逃出皇宮去了。彼時南樞站在宮樓上,迎著風,看著東方漸漸升起的一輪朝陽,陽光呈淺金色,將整個大地都照耀得奪目,卻沒有絲毫的溫度。南樞伸出手去,碰到了陽光,依舊是覺得很冷。


    連日以來的風雪天,終於有放晴的跡象了。


    她有那麽一刻,被蘇宸打動過。就算是以後都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也想有個容身之所,安安靜靜地度過自己的餘生。隻是,好像不太可能了。


    最終,蘇宸空手而回。


    英姑娘和包子翹首期盼著蘇宸能夠帶著雪應回來,結果隻能更加的沮喪,道:“如今還能有什麽辦法,蘇哥哥快要撐不下去了……”


    蘇宸第一時間去看葉宋,確定她還躺在營帳裏便放心了。這一夜失敗了還有下一夜,不論用什麽辦法,他就是不能讓葉宋去送死。


    葉宋又躺了整整一天。她像是睡沉了過去,連蘇宸叫她都叫不醒。英子說道:“昨天晚上用了藥以外,今天基本上沒有給葉姐姐用什麽藥,之所以她還沒有醒,約莫是太累了。她自己願意睡著的時候,別人是叫不醒的,除非她自己睡醒來。這樣也好,正好可以給葉姐姐養她的傷寒,不然的話,她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


    這樣說著,為了不打擾葉宋,大家都出去了,留葉宋一個人睡在營帳裏。


    然而,到天黑的時候,包子去給葉宋的營帳裏換炭火,發現營帳裏空空如也,不由急忙跑出來告知蘇宸道:“葉姐姐不見了!”


    葉宋不知何時離開了營帳,她的床榻上的被窩已經冷透。


    蘇宸二話沒說,立刻就去馬營裏找葉宋的馬,果真發現連赫塵也不見了,於是便又騎馬出去追。葉宋去了哪裏他心知肚明,受不住勸一股腦往南瑱京都城門方向跑去。軍中副將見他如此衝動勸也勸不住,為了避免他有什麽意外,帶著北夏士兵便跟著跑出去。


    馬蹄揚起雪塵,蘇宸心急如焚,還覺得不夠快。他不知道葉宋走了究竟有多久,還能不能追得上,但他一刻不停地祈禱著,但願能夠追得上,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但願葉宋還沒有做傻事……


    她無聲無息地出了北夏大營,竟沒有人發現。或許有人發現,但都是小兵,麵對葉宋隻有恭敬讓行的份兒。她太了解大軍的駐紮情況了,離開的時候避開了絕大多數人的耳目。


    遠處的城門躍入了蘇宸的視野裏,渺小得就隻有一個小黑點。蘇宸猛一揚馬鞭,馬兒吃痛跑得越發凶猛,前麵的小黑點越來越大,依稀有了城樓的影子。


    當他跑近的時候,口中嗬著白霧,鬢角和雙眉都被寒風吹得掛滿了白晶晶的霜花子。而葉宋此時,正立於那城樓之下,單槍匹馬,無所畏懼。


    她的背影,給人的感覺始終堅韌剛強,不管前方是天堂還是鬼門關她都不會退縮,更不會倒下。那高高挽起的長發,被風吹得橫了起來,絲絲渺渺。


    城樓上沾滿了一排弓箭手,他們手中的利箭正對準了葉宋。蘇宸不顧身後眾將的反對,驅馬就朝她跑去,幾乎是咆哮似的出聲大喊:“葉宋——你給我回來——”


    後無退路,她怎能回去,又回哪裏去?


    但是蘇宸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放下一切防備孤身進入到敵軍的陣營裏,他不能想象她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南瑱人恨她恨得咬牙徹骨,恨不能扒她的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她就這樣進去了,還能夠完好無損地回來嗎?


    或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做這樣的事。就算是蘇靜,他也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願意她這麽做的!


    然而,蘇宸這一輕舉妄動,城樓上的弓箭手立馬抬高了手裏弓箭,對準了蘇宸,隻怕蘇宸一跑到他們的射程範圍之內,他們便會立刻放箭。


    正當此時,葉宋猛然甩起自己的長鞭,在寒風之中呼嘯如龍吟,深黑色的鐵鞭亦遊龍似的毫不留情地朝蘇宸擊去,直掃蘇宸麵門。隻要是蘇宸不躲開,她定能一鞭子把他的整張臉毀個稀巴爛。


    關鍵時刻,蘇宸忽而從馬背上竄起,飛身躲開,往後退去。葉宋轉而手腕一翻轉,鐵鞭氣勢凜冽地在他的馬的馬蹄前方不足一尺處深深掃過,積雪飛濺,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那匹馬仿佛也受到了驚嚇,高高抬起了前蹄,在雪野裏高昂地嘶鳴著。


    蘇宸又驚又怒,吼道:“你究竟在幹什麽!”


    葉宋麵無表情,冷琉璃般的雙瞳也沒有什麽光澤,她若無其事地收回了鞭子,對蘇宸朗聲道:“以此為界,你若敢再往前踏一步,信不信我立馬就死給你看。”


    蘇宸瞳孔猛地一縮,他信。葉宋對她自己,比誰都狠,隻要她這麽說了,她一定做得出來的。蘇宸道:“葉宋,你到底想怎樣,你以為你這樣做就偉大了嗎,你以為你用這樣的方式救了蘇靜,他知道了以後就一定會感激你嗎?他不會想要你這麽為他犧牲你自己的,醒醒吧!你快回來,跟我回去,回去看看蘇靜,他還等著你……”


    隻有蘇靜對她而言才是重要的,那樣重要的程度是誰也無法比擬的。蘇宸沒辦法自己勸動葉宋,他唯有希望能用蘇靜勸動葉宋。


    葉宋垂了垂眼,彎長濃密的眼睫毛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便覆了下去,掩蓋住了她琉璃瞳孔的顏色,和裏麵深沉不可自拔的哀痛,她回過頭去,淡淡道:“等他醒來的時候,你不要告訴他我來了這裏,你就告訴他……就說我戰死了。”她既然來了這裏,便沒有打算活著回去。蘇宸讓她清醒,但是她現在覺得自己無比的清醒,正是因為清醒著才能感受到痛徹心扉的疼痛。對她而言,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她好好活著,而再也等不到蘇靜來睜開眼睛。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但如果其中有一個人必須要死呢?葉宋還是覺得那個該死的人不是蘇靜,而是她自己。


    如果這一劫過了,往後她一定信守自己的承諾,將這句誓言進行到底。


    如果有如果就好了。


    蘇宸氣得大罵,聲音粗野而狂躁,吼道:“葉宋,你真他媽是瘋了!你從前的骨氣呢,你的桀驁不馴呢,你不是最討厭別人威脅你了麽!為什麽要委曲求全,為什麽不抗爭到底,率領北夏大破他南瑱,就算蘇靜上了黃泉,他也是笑著去的!你這蠢貨,你回來!你不想想你自己,那好,你想想皇上,你想想葉家,葉家大將軍,你大哥葉修,大嫂百裏明姝,還有義妹葉青!你好好想想他們!”


    隨著蘇宸說的那些話,那些她關心的家人一個個浮現在她的腦海裏,還有一個與自己基本上除了君臣已經沒有別的關聯的蘇若清,想起他們又能如何呢,起碼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而蘇靜不行。


    葉宋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回頭。


    這時,城門緩緩打開。南習容騎著馬從裏麵悠哉地走出來,身邊兩排士兵整齊劃一地小跑著出來,將城門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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