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宋眯了眯惺忪的眼,點點頭,亦是笑開。隨之看了看天,道:“看起來是個晴天,昨晚也沒有下過雨的痕跡。”


    蘇若清抬步從窗邊走過,道:“天色還很早,一會兒吃過早飯以後帶你上山去。”


    後山上的那片鬆林,中年常青。


    蘇若清牽著葉宋的手,帶她走進了林子深處。地麵鋪了一層層鬆軟濕潤的落葉,一腳踩上去,全是露水。時不時有林間的小動物在眼前飛快地竄過,好似突然有了陌生人闖進,讓它們覺得驚奇又不安。


    葉宋走的方向、地麵的坡度,她都還記得。從前蘇若清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在林子裏走過。


    穿過了鬆林,後麵不是參天古木齊立的深樹林。蘇若清和葉宋在一棵筆直高聳的大樹下停了下來,她仰頭一路看上去,就聽蘇若清道:“還記得這裏嗎?”


    “當然記得。”


    他曾帶她在這裏看過日出,曾陪她從這樹頂高高墜落,一起跌在地上,驚起千層落葉。她也曾在這裏第一發覺,她有些喜歡身邊的男人。


    眼下蘇若清摟住了她的腰,雙腳往地麵上蹬過,身體騰躍而起,不斷在樹幹上借著力,往上攀飛而上。樹幹隨著蘇若清的動作,輕輕地顫動著,樹葉的沙沙聲聽起來格外悅耳,無數被抖落的晨露像雨點一樣落下來,滴在了葉宋的皮膚上泛起陣陣清涼,她不由彎了彎眼,往抱著她的蘇若清臉上看了看,隻見得他清俊非凡的半麵輪廓,和挑起在唇邊的一抹笑。


    蘇若清帶她飛到了樹上最高的一處分枝處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葉宋放在枝椏上坐著,自己在她身邊也緩緩坐下。葉宋低頭往下一看,高得感覺整棵樹都在輕微地晃動。蘇若清把葉宋攬進了懷,抱著她道:“不應該看下麵,應該看前麵。”


    葉宋抬頭往前麵一看,視野十分的開闊,眼前就好像身處巨大的山穀之中,出了別莊和前麵的一麵湖,周圍全是山和樹。中間凹陷的山穀中,白茫茫的霧氣還沒有散去,有些像一小片的雪白雲海。


    葉宋心情也跟著開闊了起來。天邊呈現出金色的霞光,漸漸把小片雲海也鍍金了。那雲霞越來越亮越來越紅,整個大地都有了一種喜氣洋洋的光澤。


    葉宋和蘇若清一句話沒說,兩人都是耐心地等待著。


    終於,有一束光衝破層層雲霧,從遠方遙不可及蒼茫山坳中迸射出來,頓時讓人眼前一亮,感覺世界都跟著明亮了起來。


    日出了。


    一輪朝陽緩緩升起,是最美麗最純粹的光景。大自然的雄渾,在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人在這麵前,隻會顯得渺小和黯然失色。


    樹葉上晶瑩的晨露,在晨光的映射下,於葉子上滾來滾去,最終無聲摔落,折射出萬丈光芒。一整片樹林,才慢慢開始蘇醒,蟲鳴鳥語,伴隨著草木的清香。


    葉宋眯著眼睛,金色的瞳仁美得非凡。隻是,這日出與她所想象的還是有些差別。深秋比不得盛夏之時,朝陽沒有那麽緋紅,而是整個金燦燦的奪目。


    她更喜歡寧靜溫柔的緋紅夏日,然後像剛升起的火一樣,慢慢燃燒,然後釋放出灼人的溫度。那個過程,堪稱完美。


    蘇若清好似知道葉宋心中所想一般,道:“這陽光看起來明媚,但照在人身上卻沒有多溫暖。阿宋,等明年夏日,我再帶你來看日出,好嗎?”


    葉宋眯著眼睛笑,道:“好啊,如果有機會的話。”


    葉宋和蘇若清在樹上坐了很久,等到日出完完全全地蹦出來,等到葉宋伸出手指尖時,指尖漸漸凝聚起一絲難以捕捉的溫度。樹葉上的晨露都被蒸幹了,山林裏鳥兒的聲音愈發歡快。


    “你能不能說說,在我認識你之前,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說著葉宋就轉頭看著蘇若清。


    蘇若清微微挑了一下眉,想了一會兒才道:“說來話很長。”


    葉宋便道:“我想聽聽除了純白、賦有其他色彩的你。”


    蘇若清手支著額又是一會兒沉默,道:“或許你不會喜歡。在當皇帝之前,我是個不得勢的太子,父皇覺得我太過心慈手軟。五個兄弟中最優秀的是二弟,父皇母後最疼愛的人是七弟。要想走到我今天的這個位置,需要很多的權謀鬥爭和冷血無情的手腕。至高無上的權力,是改變一個人的處境的最佳手段,沒有人不向往,尤其是處於低穀苦求翻身之日的人。”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葉宋幾乎可以想象,在政治上爾虞我詐必須殘忍,不然就會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葉宋問道:“那你犧牲得多嗎?”


    蘇若清道:“多吧,上天對每個人都很公平,得到了什麽,必然會失去等同價值的東西。”


    日頭漸漸升高,周圍都籠罩著薄薄的明媚的暖意,葉宋對蘇若清說:“若清,我們回去吧。”


    蘇若清手臂收緊了葉宋的腰,冷不防地就把她壓在下麵,兩人直直從樹頂跌落下來。眼角兩邊的風景流逝得特別快,葉宋睜大著眼睛,腦後的發絲紛紛往上飄飛,她靜靜地看著蘇若清專注的臉,以及頭頂一掠而過仿佛看熱鬧的林中鳥。


    蘇若清張了張口,似說了一句話,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他垂了垂眼簾,緩緩俯下頭,在葉宋微涼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時間剛剛好,眼看就要到底,蘇若清雙腳在樹幹上踏過,幾個翻騰以後,順利落地,穩穩地把葉宋抱在懷中。


    第二天傍晚,蘇若清親自把葉宋送回了將軍府。


    彼時暮色四合,巷中隻餘下最後一絲晚霞淺淺淡淡的餘光,將兩邊的牆頭映照得深邃有致,牆縫中生起的野草在風中輕輕搖曳。


    葉宋跳下馬車,隨手撩了撩鑽進頸窩裏的長發,負著手一步步往前走。蘇若清便隻半撩著車簾,靜靜地觀望著她。


    這時府裏的葉青和英姑娘聽聞葉宋回來了,都紛紛跑到門口迎接。英姑娘一看見門口停著的那輛馬車,臉瞬時就垮了下來,像霜打的茄子。


    葉宋走上台階,隨手往英姑娘額上彈了一下,英姑娘抱頭嗷叫了兩聲。她便眯著眼睛雲淡風輕地笑了起來,轉頭看著尚未離開的馬車以及馬車上坐著的蘇若清,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蘇若清對她點了點頭,方才緩緩放下簾子。馬車在略有些狹窄的門前掉了個頭,往來時的方向緩緩駛遠。


    英姑娘問:“葉姐姐你們沒什麽吧,他僅僅是接你出去玩的吧?”


    葉宋“嗯”了一聲,抬腳跨進門口,英姑娘又道:“那蘇哥哥呢,他來找過你,你有看見他嗎?怎麽說也該是他送你回來呀,怎麽不見他人呢?”


    葉宋腳下頓了頓,斂了神色,道:“我不曾見過他。”


    蘇若清回到宮中時,天色已經黑盡。宮裏簷角下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他腳下走的長廊,被燈火照亮至那盡頭,華麗至極中帶著一點點難以訴說的孤涼。


    他徑直去了禦書房,隻是還沒到,平日裏身邊侍奉的公公便迎了上來,唏噓道:“唉喲皇上您可算是回來了。您不在的這一天一夜裏,相爺知道了,如今已在禦書房裏候上了大半天了。請皇上恕罪,奴才擅做主張讓相爺在禦書房裏坐著,不然他那副老骨頭站個大半天怕是受不住……”


    蘇若清步伐加快,不一會兒便在禦書房的門前,道:“去給相爺上茶。”


    “是。”公公應聲下去準備。


    蘇若清推門而入,禦書房內明亮的光恍若白日。香爐裏的香因他一天沒在禦書房裏也未點,但空氣中尚殘留著一絲冷香。他一眼便看見了李相,正坐在離書桌不遠的地方。書桌上堆了幾遝奏折,此刻李相全然沒有料到蘇若清會在這個時候一聲不吭地突然回來,手裏竟還拿著一張奏折,似乎看了一半的樣子。


    蘇若清不辨喜怒道:“老師為北夏江山社稷勞心竭力鞠躬盡瘁,如今身體年邁仍不能歇下肩上重任,令朕不甚欣慰。”


    在朝中麵對文武百官,蘇若清對李相一視同仁,隻有在私底下的時候,蘇若清才稱呼李相一聲“老師”。李相曾對他有過教導之恩,也是見證他坐上皇位寶座的顧命大臣。


    按理說,李相在朝中的地位是不可被撼動的。


    可是,當李相聽到蘇若清不鹹不淡地如是說,以及抬頭看見蘇若清不悲不喜的表情時,心裏還是忍不住劇烈地顫了一顫,手中的奏折險些沒拿穩差點掉在了地上。他忙躬身道:“老臣參見皇上。方才這本奏折落了在地,老臣正為皇上拾撿而起。是老臣喧賓奪主逾矩了,請皇上責罰。”


    蘇若清順勢就把李相托起,道:“老師言重了。既然事情如老師所說,朕不是應該感激老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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