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廷如同精密的機器,七千萬百姓是動力,一個個官員是大大小小的齒輪,動力驅動著齒輪轉動,齧合,傳動,運轉……哪一個齒輪對接哪一個齒輪,傳遞多少扭矩,轉動多少幅度,已沿著製度固定了起來。


    朝堂形成了自己的秩序,坐在武英殿裏的人,隻不過是駕馭整體的方向,決定對若幹齒輪進行潤滑、修理、更換。


    在機器大部分完好的情況下,武英殿裏坐著的人是朱允炆,還是朱文奎,對於走在一條直路上的大明,並不重要。


    受益於朝廷規劃的清晰、財政預算的精細,六部職能的明確,官場的持續治理,農業基礎麵的穩定,商業方麵的繁榮,大明處在加速運轉階段,初級的工業開始出現,社會分工隨之而來……朱允炆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離開金陵的。


    黃淮看著站在船頭的朱允炆,他似乎很是愜意,享受著風的吹拂。眼前的水,已不是長江水,而是碧藍的海水。


    朱允炆回過頭,對發愣的黃淮招手,在黃淮走近後,開口說:“看來你不暈船啊,這一點比湯不平強多了。”湯不平有些無奈,自己是北方人,最初並不適應船搖搖晃晃。


    但後來坐船坐多了,也就適應了。黃淮見朱允炆心情不錯,便說道:“微臣是溫州府永嘉人,挨著入海口,免不了到河裏遊泳,也走過船。”朱允炆看著黃淮,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永嘉,黃淮,你應該知曉永嘉學派吧?”黃淮心頭一震,麵露難色。


    朱允炆看著掙紮作難的黃淮,轉身看著大海:“人死了,尚有後人憑吊。學派死了,就沒有人敢談起了嗎?”黃淮臉色一變,跪了下來:“皇上,臣知永嘉學派。隻不過,有些不合時宜,臣不敢談。”


    “是不合時宜,還是違背理學正宗?”朱允炆背負雙手,走了兩步,對黃淮說:“你是永嘉人,連永嘉學派都不敢談論,是理學不容你說,還是朕不容你言?”黃淮嘴角牽動,臉頰微微顫抖。


    世人隻知朱熹的


    “理學”、陸九淵的


    “心學”,但誰還記得,曾經的永嘉學派是與理學、心學齊名的存在,足以鼎足相抗,讓整個學說成為三足鼎立的格局!


    可隨著宋滅元興,永嘉學派被徹底打壓,理學、心學開始大講身心性命之學,空談格物、追問本心,虛妄言說,終讓人墜落在誇誇其談,修身於己,忘忽使命的地步。


    可元推理學,明太祖更興理學,甚至將朱熹的理學作為了正宗本源,容不得其他學說。


    而永嘉學派的理論與思想,也不適合明初的現實,在漢人重新站在天地之間的時候,永嘉學派已經死了,別說公開憑吊,就連暗中燒香的都沒幾個。


    黃淮出自永嘉,受家學影響,自是知曉永嘉學派,但也清楚,永嘉學派的出現與南宋時期永嘉的商業發展有關,但明初抑製商業,更是實行海禁,永嘉學派根本就沒有出頭的機會。


    後來朱允炆開海禁,一個個市舶司出現,永嘉學派依舊沒有機會,因為理學正統已深入人心,讀書人的主流思想依舊是程朱理學。


    國子監試圖改變這一切,但麵對巨大的阻力,始終沒有人敢破除理學,即便是朱允炆,也隻是推動理學改良,讓理學趨向於實用,喊出實幹興邦,而不是空談身心性命。


    此時此刻,朱允炆說起永嘉學派,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去永嘉,朕要去拜謁葉文定。”朱允炆下令。湯不平領命,給水師軍士安排下去。


    黃淮吞咽了下口水,朱允炆竟然要去拜謁葉文定!葉適,諡號文定!永嘉學派的集大成者,堪與朱熹、陸九淵相提並論的先人!


    黃淮激動起來,朱允炆的這個舉動無疑是在告訴自己,朝廷很可能會讓永嘉學派


    “死灰複燃”,並成為一種重要學說影響大明!朱允炆走回船艙,拿起一本《水心文集》,頗有些愛不釋手。


    這本《水心文集》是中華書局與國子監,聯合耗時兩年搜集編定,記錄了葉適諸多觀點與思想,出版之後,為商學院、商人推崇,卻不為尋常士人、官員接受。


    序言是商學院的先生所寫:“其思君愛國之誠,藹然溢於言意之表,惜乎前後亡缺脫落,有不可讀者,嚐慕求全集,竟不可得……集其所作劄、狀、奏、議、記、序、詩、銘並雜著成篇章者,得八百餘篇,作《水心文集》……”朱允炆翻看其中一頁,緩緩讀道:“夫欲折衷天下之義理,必盡考詳天下之事物而後不謬。這不正是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嗎?讀書不知接統緒,雖多無益也,不正是反對空談,重視講求學統與實踐?通商惠工,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不正是發展商業之策?”麵對一個個切合現實的理論,朱允炆不得不敬佩葉適,敬佩曾經的永嘉學派。


    當然,永嘉學派最核心的觀點還是


    “事功”二字!所謂


    “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財而為聖君賢臣者也。”宣傳功利主義,踐行


    “經世致用,義利並舉”,是永嘉學派最鮮明的主張。這一點對於重農抑商的王朝不太可能接受,但在南宋商業發達的時代裏,在一個個


    “深窮義理之學”的時代裏,永嘉學派的主張可謂是貼切、適合。朱允炆很理解


    “事功”、


    “義利並舉”,你不能空談道義,空談修身養性,還需要給人一點功利的滿足感。


    當官的之所以當官,他們可不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是想要通過當官,獲得穩定且優渥的生活、較高的社會地位,包括一定的權利,一句話,當官是朝著功利去的。


    這話雖不中聽,卻是絕大部分官員的現實。後世五六千人爭搶一個公務員崗位,你敢說他們是


    “憂國憂民”、


    “以天下為己任”?不,他們踐行的就是永嘉學派的思想


    “事功”二字,做事就是朝著功利去的,沒那麽多保障、福利,誰擠破頭去搶一個位置?


    黃淮看著讚歎葉適文字的朱允炆,壯著膽子說:“皇上,微臣以為,永嘉之學,教人就事上理會,步步著實,不言就虛,言之必使可行。務實為本,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朱允炆看著黃淮,微微點頭:“早年間,朕作《貓論》一文,提出不拘一格降人才。現如今,朕依舊要用貓論來說,理學是黑貓,永嘉學派是白貓,其他學派是花貓,什麽顏色的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抓老鼠。黑貓抓不了的,白貓去抓,白貓不敢抓的,花貓下手。”


    “大明要強大,就需要養很多貓,雖然貓多,但必須有一個共性,那就是都抓老鼠,而不是貓抓貓,貓打貓。貓是大明的,是一家,不內鬥,矛盾與問題是老鼠,老鼠出來了,解決老鼠……”黃淮第一次聆聽朱允炆完整的治國論述,激動地記在心中,在朱允炆說完後,道:“皇上,永嘉學派若是一隻白貓,可有四個本領。”


    “哦,說說。”朱允炆放下書,期待地看著黃淮。黃淮知道屬於自己的機會到了,定了定心神:“其一,實幹興邦,反對空談,重視實踐。其二,義理與功利應統一,兩者不可切分。其三,農商一體,民富國強,即要重農,也應重商。其四,國富強兵,護佑山河。”朱允炆笑了,黃淮不僅知道永嘉學派,還深入了解過,這個靠著理學考出來的官,心裏裝著的是兩套學問啊。


    永嘉學派對於當下的大明很有借鑒價值,尤其是它出現於南宋經濟高度發達的時代之中,對於工商業發展、公用關係、私有製、通商等,有著十分精辟的分析、理性的認知。


    後世溫商的出現與壯大,就與永嘉學派脫不了關係。隨著大明商業的發展,人才雇傭市場的出現,資本主義已經事實上萌芽,加上蒸汽機動力的出現,蒸汽機紡織、蒸汽機船、蒸汽機鍛造等發展,大明亟待需要改變重農抑商的提法,改變沉澱在民間幾千年來的固定思維。


    讓商業發展起來,讓資本流動起來,形成市場配置,促使大明國力、科技、文化、社會各方麵進步,這是必然要做的事。


    但在此時,必須做一件事,一件與西方類似的事。西方革命的關鍵在於文藝複興,大明革命的關鍵在於破除理學。


    一句話,要解放思想。朱允炆清楚,隻一味改良理學,借助格物的外殼是無法推動商業破除藩籬,無法衝破重重束縛,這個時候,借鑒永嘉學派,讓永嘉學派重見天日,就成了一個選擇。


    永嘉學派的思想充滿實用性,貼合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現實,雖然其中事功的理論容易被儒家學派鄙視,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朱允炆需要,大明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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