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五十萬移民,八百戶四千餘人顯得微不足道,以至於許多文書中並沒有提到懷遠移民,就連宋正臣那樣的人物,也隻是輾轉於山東、河南、北直隸,沒有去懷遠一趟。


    其他人不去,朱允炆去。


    洪災已過去三年,原野上依舊可以看到被衝毀的殘敗房屋,老舊無人拜訪,野草叢生的破廟,令人安慰的是,田間晚稻長勢喜人,雖還沒到黃熟期,卻也可見稻穗飽滿。


    享受稻田吹來的清風,朱允炆連日來壓抑的心情終於緩解,隻要有糧食,百姓能吃得上飯,這國家就亂不了,至於貪官汙吏,想辦法收拾他們就是。


    “看今年年景,懷遠多半是豐收年。”


    夏元吉撥弄著稻穗,笑嗬嗬地說。


    朱允炆看著漫漫稻田,很是滿意,感歎:“百姓豐收,朝廷才能安穩啊。”


    馬恩慧彎腰看著稻穗,歡喜之餘不忘規勸本分:“願皇上秉持初心,珍惜民力,始終以萬民蒼生,江山社稷為重,用刑以輕,寬仁以治。”


    朱允炆瞥了一眼馬恩慧,抬頭看向遠處的懷遠城:“朕自是愛護百姓,隻不過官吏未必如此。貪腐頑疾,不用重刑,難啊。”


    貪腐問題,萬年也難破。


    都說無欲則剛,可作為人,誰沒有欲?


    又說存天理、滅人欲,一個個張嘴閉嘴程朱理學,可天理存了,欲望誰滅了?


    知縣巴結知府,知府賄賂布政使,布政使做樣子給朝廷看。一些六、七品官,也開始享受豪宅、極品茶,明裏暗裏的經商賺外快,還不忘借朝廷的身份搞下壟斷或半壟斷,欺壓或碾壓。


    在朱允炆看來,吏治腐敗是毀滅大明的一大原因,明初雖然幹掉了許多人,但貪官這東西比野草還厲害,不需要春風吹,西北風吹,也照樣長出來。


    建文朝的政治算是清朗的,經過四年整飭,並沒有太大的貪官,可貪腐之路何止千萬條,一條鞭法剛執行沒多久,人家就研究出火耗,不能亂增加稅種,搜刮百姓,人家就開始鑽其他的空子,比如控製礦產,操縱鹽價,暗中經商,利益交換……


    這些事證明了一個道理,站得高看得遠,但看不到山腳下的百態,想要了解大明的真相,還得從九五至尊的高山上走下來看看。


    懷遠城談不上繁華,遠不如揚州、淮安,好在城內祥和,煙火氣讓人得到撫慰,一座平靜的小城,慢慢的,挺好。


    朱允炆坐在茶樓裏,看著時不時過來喝完茶水的百姓,也沒見到幾個愁眉苦臉,苦大仇深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老漢在那裏垂頭喪氣,滿臉悲催,上前一問,原來是這家夥又添了一個孫女。


    兩個穿著皂服的衙役到了茶樓,周圍的百姓不僅沒有鄙視或躲避,還有幾個上前打招呼的,茶樓的掌櫃更表示要免了他們的茶水錢。


    “這裏挺好。”


    馬恩慧很喜歡這裏,隻有尋常與平淡的生活,沒有那麽多爾虞我詐,貪腐欺壓。


    朱允炆微微點頭,歇了歇腳,命人結了賬就離開了茶樓,走向西城,穿街過巷,偶是品嚐下街邊小吃,然後不著痕跡地說一句“這裏可謂是路不拾遺”之類的話,就會引攤主滔滔不絕……


    明白了,清楚了。


    懷遠城上一任知縣魏八才,在發洪水的時候占據高地龜山。班頭李武為百姓請命卻被吊起來打,大水來了,百姓被淹死不少,民變起,魏八才等人被活活打死,李武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後經朝廷委任,成為懷遠知縣。


    李武知道百姓的生活有多苦,也親眼見識過百姓打死人的瘋狂與力量,自接任懷遠知縣以來,兢兢業業,處處為民,隻用了三年,就將懷遠打造得秩序井然。


    這是一個好縣官,百姓們對他的風評極好,至少沒有欺壓百姓。安全局去調查了懷遠縣衙的狀紙與刑獄,發現懷遠地牢幾乎是空的,隻關押了五個人。


    這一點很不正常,朱允炆不信邪,在客棧安頓下來翻閱卷宗,發現李武判案那是一個高效,簡直比包青天還快,尋常民事案件當場判,通常不會拖延三日,遇到含混不清,證據不夠的情況,也幹脆,直接就以民意為主。


    比如地主家的狗不見了,地主說是佃農給吃了,還在佃農家裏發現了狗尾巴,佃農一口咬定沒吃,狗尾巴是有人栽贓。


    這種情況不好判,情節又不嚴重,李武都懶得深入調查,直接尊重樸素的民意,民意同情佃農,那佃農就沒吃狗,民意支持地主,那佃農就吃了狗……


    簡單又滑稽的辦法,卻讓百姓都支持,朱允炆有些鬱悶,如果暴昭或侯泰在這裏,估計要把李武再吊起來打一頓,大明律你都不翻,就判嗎?


    好在大事與刑事案件上,李武還是站得住的,每一樁案件都是證據確鑿,條理清晰,而且該打板子的打板子,該報給鳳陽府的也會上報。


    士紳吃了點虧也不敢拿李武怎麽樣,龜山的血雖然幹了,但所有人心有餘悸,鬼知道惹急了百姓會不會再來一次民變。


    大事計較,小事了了,這就成了懷遠士紳與地主的一致態度。


    百姓,知縣,士紳就這樣達成了一種平衡,懷遠的和平與安穩是如此來的。


    朱允炆了解一切之後,苦笑著搖了搖頭,一個縣治是否清明,是否有民心,關鍵還是需要看知縣,一個好的知縣可以造福百姓,一個壞的知縣卻是危害一方。


    移民百姓在這裏也挺好,已經徹底融入了懷遠,孩子們臉上的笑意很是燦爛。


    沒有打擾李武當一個好官,朱允炆帶人離開懷遠城,向北前往宿州,兩日後抵達固鎮附近。


    在這裏,朱允炆帶人深入鄉野之間,走訪民情,可以看到,寧靜的村落過著平淡的生活,百姓沒有多少富餘,但多少還能吃得起飯,衣服多是舊了的布衣,打著補丁的更不再少數。


    “氣沉丹田,嘿呦!”


    “兩膀用力!嘿呦!”


    “用力鏟土!嘿呦!”


    遠處的號子傳了過來,馬恩慧很是好奇地看著遠處。


    朱允炆等人順著目光看去,隻見百步外聚集了二三十號人,正在忙碌著,不由對馬恩慧與賢妃說:“走,我們也去看看。”


    楊士奇、夏元吉跟在一旁,劉長閣前麵帶路,湯不平則趕著馬車,晃悠悠地跟在後麵。


    “老丈,這是在做什麽?”


    朱允炆見路邊有一拄著拐杖的老人,便打了招呼。


    老丈打量了下朱允炆等人,笑嗬嗬地說:“打口井啊。”


    打井的夥計見朱允炆等人來了,帶頭喊號子的人轉了聲:“南麵來了女子耶,嘿呦!”


    “嘿呦!”


    眾人齊聲喊,紛紛抬頭看。


    “女子好生俏麗吆,嘿呦!”


    “嘿呦!”


    馬恩慧與賢妃聽聞之後,臉有些發燙,一轉身鑽到了馬車裏麵不打算出來了。


    朱允炆在一旁哈哈大笑,這些百姓的號子自己是聽過不少的,後世時打地基都需要喊號子,偶爾調侃幾句並非是不尊重與調戲,而是緩解下疲憊,這對百姓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夏元吉、楊士奇跟著朱允炆走了過去,打井的百姓見狀讓出一條道。


    “呀,原來是在下井橈(nao),怪不得要喊號子。”


    楊士奇笑著說。


    朱允炆看向楊士奇,問出了一個讓人以為是白癡的問題:“井橈是什麽?”


    眾人看著朱允炆一臉發懵,感情這位是個傻少爺,連這都不知道?


    朱允炆很鬱悶,自己是真不知道,小時候雖然挑過井裏的水,但那都是磚石結構的,沒見用木頭的,再後來打井都用機器,一根根長條管子往下鑽,也沒開這麽大一洞,哪裏見過什麽井橈。


    老丈見識多,知道何不食肉糜的道理,雖然有些鄙視朱允炆這種小白,還是主動指著坑裏的六邊形木架說:“這就是井橈,還是六密的,用來支撐井壁不塌陷。”


    一尺一為一密,六密即六尺六。


    “嗬嗬,大家莫要笑話,我被家裏管得嚴,輕易不出門,這第一次見開井,可需要幫忙,我也想試試。”


    朱允炆很大氣地承認自己確實不知。


    帶頭喊號子的馮上六和老丈眼神交流了下,老丈微微點了點頭,馮上六這才招呼道:“既然這位少爺想要做點事,那就幫忙夯井橈吧。”


    朱允炆接過一旁人遞過來的重錘,回頭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夏元吉、楊士奇:“愣著幹嘛,一起啊。”


    夏元吉、楊士奇隻好擼起袖子,各拿錘子準備幫忙。


    馮上六又開始喊號子:“少爺想幹活,嘿呦!”


    “嘿呦!”


    圍繞在井橈旁的眾人一起喊,同時將錘子落下,砰地就是一聲,井橈沿著井壁向下一分。


    “大家加把勁,嘿呦……”


    在朱允炆敲打了近二十下後,馮上六終於不喊了,然後讓眾人退至一旁,對一旁坐著休息的人喊道:“馮七,該你下去了。”


    馮七起身,將插在地上的鐵鍬拿了起來,順著井橈下了井底,猛地用力,用腳踩了下,便將泥土打出,倒在一旁的竹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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