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破楚門外。


    王賓、韓奕、俞貞木、錢芹四人坐在城門洞不遠處的茶棚之中,見姚善悠悠而來,不由紛紛起身,站在路邊迎候。


    姚善含笑而至,吟道:“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還依水光殿,更起月華樓。”


    俞貞木呸道:“知府大人,李義山所吟,乃是南朝都城建康,當下京師,可不是這蘇州城。再者,閶門瓦欲流中的閶門,是傳說中天門,也並非是這破楚門。用此詩,可有些不妥啊。”


    韓奕爽朗一笑,插了句:“若讓我說,姚兄真正想要說的,是‘從臣皆半醉,天子正無愁’,如今蘇州城行商往來不息,新商之策成效斐然,自是開懷無憂。”


    王濱微微點頭,一旁的錢芹向前一步,道:“說來這破楚門,在春秋時期,便名為閶門。《吳越春秋》記載: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也。晉陸機《吳趨行》中也有雲:閶門何峨峨,飛閣跨通波,重欒承遊極,回軒啟曲阿。”


    “孫武、伍子胥,便是從這裏率領吳軍伐楚,也是由此凱旋。故才名為破楚門。今此門連通南濠街、閶門大街,又有上塘河之便,通向楓橋,未來此地繁茂,必不落京師秦淮。”


    姚善正要稱讚,耳邊便傳來了嗬斥聲。


    “沒有路引,便是流民,給我抓起來!”


    “官爺饒命,我們是帶了路引,隻不過一時找不到了。”


    “丟了便是沒有,沒有便是流民,還有什麽可狡辯?來呀,給我抓起來!”


    “爹,娘,我怕。”


    兩個軍兵衝上前,抓住男丁,然後捆綁起來,之後又將婦人與孩童捆綁在了一起。


    “住手!你們這是作甚?!”


    姚善大踏步上前,厲聲喊道。


    “呀,原來是知府大人,小人乃是破楚門守正陸遠。”


    絡腮胡子的陸遠,學著文人,給知府姚善行禮。


    姚善擺了擺手,看向被捆綁起來的夫婦與孩子,冷冷地說道:“為何如此?”


    陸遠麵色嚴肅起來,對姚善道:“大人,此三人乃是城外他鄉農戶,欲入蘇州城,隻不過他們並無路引,按律,應入獄治罪。”


    《大明第一臣》


    姚善眉頭微蹙,看向那男丁,問道:“你們是何方人氏?路引何在?”


    “大人,我們乃是一百二十裏外趙望堡人氏,隻因孩子得了風寒,高燒不退,這才不得已,找裏正開了路引,想要入蘇州城尋醫,隻不過夜間趕路,行路匆匆,不慎丟了路引……”


    男丁將事情說了個清楚。


    姚善走上前,看著小女孩略顯黑黝的麵龐,眼睛滿含淚水,抬手放在女孩的額頭之上,眉頭更是一鎖,對陸遠道:“孩子高燒,不得耽誤,讓他們入城吧。”


    “大人,沒有路引,不得入城,當以流民論處,若是違背律令,朝廷追究下來,小子可擔待不了。”


    陸遠對於洪武朝的屠殺印象深刻,不敢違背半點律令。


    萬一這些人不是所謂的鄉民,而是流民或韃靼奸細,那自己豈不是要被殺頭?


    這個險,不能冒。


    “朝廷若是追究,我來擔著!”


    姚善解開繩子,扶起孩子與婦人,厲聲對陸遠說道:“讓開!”


    陸遠咬著牙,沒有退讓,倔強地說道:“知府大人,這破楚門乃是在下所管!沒有路引,就是不能入城!”


    “我乃是蘇州府的知府!我的話都不好使了嗎?!”


    姚善厲聲嗬斥。


    陸遠上前一步,毫不畏懼地喊道:“我奉的乃是太祖律令,知府又算什麽?!您隻照顧他們一家人,可曾想過我們?上一任守正仁慈,可他的屍體呢!現在還沉在這護城河裏!”


    姚善麵色一凜!


    沒錯,上一任守正就是因為好心,放了幾個沒有路引的人入城,結果被人上報,也不知走得什麽途徑,竟然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之中。


    於是,守正死了,那些沒有路引的人,全部充軍了!


    朱元璋製定的法律中,明確規定:


    凡軍民人等往來,但出百裏,即驗文引。如無文引,必須擒拿送官……


    縱容者同罪……


    天下要衝去處,設巡檢司,專一盤詰往來奸細、販賣私鹽犯人、囚徒、無引麵生可疑之人。


    同時明確了處罰方式:


    凡無文引,私渡關津者杖八十。


    若關不由門,渡不由渡而越度者,杖八十。


    路引,說白了,就是通行許可證。


    路引製度並不是獨立的,而是戶籍製度的派生品。


    朱元璋頒布法令,以“黃冊之式於天下,令天下之人各以本等名色占籍”,考慮到元末流民問題,便以更造戶籍黃冊的方式,約束百姓。


    大明朝,自然不會學習元朝,搞出什麽“蒙古、色目、漢人和南人”四等人製度,朱元璋有朱元璋的想法,所有人都一樣,一起上戶口。


    隻不過,雖然沒有四等人製度,但卻有四種職業製度,設定了民、匠、軍、樂四類戶籍(這是一級戶籍,後增加了其他二級戶籍),不同職業


    ,各歸其處,不能逾越。


    是什麽戶籍,就幹什麽戶籍的事,別想著逃籍,越籍。


    你是什麽地方的,就在什麽地方待著,別想著亂跑。


    朱元璋想要的結果,一言以蓋之,便是:


    民安於籍。


    對於農民,朱元璋的管理政策,明顯不是按規定的百裏,而是更為嚴苛。


    比如老張今天種完地,晚飯不小心吃撐了,想著去遛遛,消消食。


    飯後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嘛。


    於是,老張便走了走,抖了抖,哎,突然被抓了,一問,有路引沒?


    老張冤枉,自己消消食而已,哪裏有路引?


    沒路引好辦,劈裏啪啦一頓胖揍。


    友好一點,讓你回家養傷,不好友的,直接拉走充軍。


    為什麽?


    因為你消食跑了一裏之外去了,超過一裏路,就得有路引,沒路引,不抓你抓誰?


    一裏路,多遠……


    老張回頭看了看家的方向,在太陽餘暉之下,能看得到茅草屋,老婆孩子好像還在等自己回家睡覺呢。這要是被抓去充軍,哎……


    估計明代初期的農民,晚上都吃不飽,不是沒糧,就是怕撐,怕遛彎……


    你就是想走個親戚,一嗓子能嚎到對方家裏的,隻要是超出了一裏路,那就得開路引,沒有,後果自負。


    丟了路引,可比後世丟身份證嚴重太多了。


    也正是因此,守正陸遠寧願對抗知府,也不敢讓人入城。


    縱容者同罪啊!


    他可不想挨八十棍子,活活被打死。


    姚善拿陸遠沒辦法,人家憑規定辦事,你能說什麽?


    無奈之下,姚善隻好讓韓奕去城裏請大夫出城,這才給孩子把了脈,開了藥。


    姚善在城外幫著這家人臨時租了一間房,留下了一些銀錢,在孩子好轉些許後,才返回知府衙門。


    “臣蘇州知府姚善頓首:路引、商引之製,禁錮民商,不利民生,不利交易,臣懇請廢路引、商引之製,以解百姓、商人之困……”


    姚善奮筆疾書,寫下了《廢路引、商引之製》疏。


    隻是姚善不知道的是,這一封奏疏,上的不是時候。


    因為此時的京師,百官再次雄起,成群結黨,質疑,攻訐建文新政,要求廢棄一條鞭法、國策、屯田商賣。


    而這些人的理由是:


    建文帝施政不當,惹老天發怒了。


    具體來說,南京又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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