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風卷著殘雪吹過,剛剛潑的水結了冰霜。


    一位披頭散發,身著單衣的中年人大呼小叫地跑過街巷,高聲喊道:“熱死本王了。”


    朱棣從貨攤上,搶過一條活魚,便往嘴裏送,咬了一口,哈哈喊著痛快,跑到橋上,直接跳到了結冰的河水之中,撲騰起來,還不斷喝著河水,大喊著“舒坦”。


    北平官吏市民見此,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等人好不容易命人將朱棣從河裏撈出來,朱棣卻仿若不認識三人一樣,一頓亂拳打了過去,將朱高煦踢到了河裏,還在河邊哈哈大笑,然後沿著河,渾身濕漉漉地跑了……


    很多人都看到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朱棣都瘋在河邊。


    曾經威風凜凜的無敵統帥,如今成了令人扼腕歎息的瘋子。


    平安脫掉裘衣,大踏步走入都司衙門後堂,坐在爐火旁,烤著手,對盛庸與張昺說道:“燕王府的人說,朱棣在看過倪瓊等人的供詞之後昏厥,再醒來,便瘋了。”


    “瘋,嗬嗬,我可不相信。”


    盛庸斷然回道。


    張昺有些拿不準,說道:“如此獵獵寒冬,單衣不能活的日子,燕王竟認為奇熱無比,屢屢跳入冰河降溫,這不是瘋了,是什麽?”


    盛庸看著爐火,嗬了一聲,道:“百戰將軍,如何會被一點罪名嚇得瘋傻?張布政使,盛庸不敬問一句,若皇上下旨殺你的頭,你會瘋掉嗎?”


    張昺仔細想了想,最終搖了搖頭,說道:“不會,但難保……”


    平安眯著眼,搓了搓手,說道:“沒有難保,燕王是裝瘋。”


    張昺吃驚地看著平安,問道:“你如何有這等把握?”


    平安嗬嗬笑了笑,扯開衣襟,從最貼身的衣服裏,取出了一封密信,遞給了張昺,凝重地說道:“我平安並不信神,也從不相信有人可以預知未來。但如今,我信了。我們的皇上,他以天才的智慧,洞見到了今日局麵!”


    “什麽?”


    張昺不解地,打開信封,取出其中的信,看了一眼,頓時驚訝地站了起來,手哆嗦地看著平安,問道:“這,這不可能是真的吧?!”


    “我看看。”


    盛庸連忙搶過信,看過之後,也瞪大雙眼,盯著平安,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平安凝視著橘黃色的爐火,裏麵的木炭已燒得有些發白。


    一個多月前,大明安全局的人抵達北平,將這一封密信交給了平安,並告知了朱允炆的意圖。


    平安遵照朱允炆的安排,創造機會,讓大明安全局的人走入燕王三衛大營,為大明安全局調查情報,秘密策反創造條件。


    倪瓊等人叛出三衛,便是大明安全局的功勞。


    而這一封密信中,明確記錄了朱允炆對北平時局走向的判斷,其中有一句:


    【策反之下,陰謀暴露。燕王為尋避禍,必行瘋癲,以博同情,以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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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件落款時間,是十月十六日!


    而當下的時間,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也就是說,早在一個多月之前,遠在京師的朱允炆,便洞悉了北平的局勢,預判了朱棣的一舉一動!


    這是多麽可怕的一種能力!


    張昺、盛庸難以相信這一切,這簡直比朱棣瘋了更令人震撼!


    尤其是朱允炆所用的字眼,是“必行瘋癲”,而不是“或行瘋癲”,這說明,朱允炆有著十足的把握。


    平安最初看到這些字眼的時候,不以為然,付之一笑:


    殺人無數的朱棣,怎麽可能會瘋?


    皇上所言,太過誇張,不切實際。


    可現在,平安卻如張昺、盛庸一樣,在震撼之中無法自拔。


    大寧府,寧王府。


    朱權正在書房看書,冬日裏,並沒有多少軍務。


    蒙古韃子人也是人,他們也知道冷,不會在這個時間跑來搗亂,估摸著,此時應該在蒙古包裏舒坦著呢。


    再說了,現在的蒙古,還不敢大規模窺襲大明。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藍玉率領十五萬大軍北征,便是從大寧北上,進至慶州,並在捕魚兒海,基本覆滅了北元政權。


    大明政治上的敵人,在十年前便消失了。


    如今的蒙古力量,已不再是某個政權的力量,而是分散且獨立的力量,並沒有足夠的勇氣與實力,大舉進犯明朝邊境。


    都指揮使房寬巡哨城內,突然見奏報騎兵奔馳入城,連忙命人攔下,詢問之後,臉色大變,連忙拿著急報奔向寧王府。


    “王爺,急報!”


    房寬匆匆推開門,寒風卷入房中。


    朱權皺了皺眉,沉聲說道:“哪裏的急報?”


    “是北平府發出的急報。”


    房寬嘴唇有些幹裂。


    朱權有些意外,抬頭看向房寬,接過急報,說道:“北平府的急報,怎麽發到我大寧府了?”


    “王爺,您看急報之上的標誌。”


    房寬提醒道。


    朱權低頭仔細看去,在急報之上,刻著一個刀劍交叉,成斜“十”字的圖案,不由抽了一口冷氣,這奇怪的標誌,朱權是清楚的,這是大明安全局獨特的標誌,聽聞是朱允炆親自定下的,寓意是:一直在戰鬥。


    大明安全局怎麽會給自己發急報?


    朱權連忙打開急報,展開一看內容,瞬間站了起來,連忙問道:“驛使在哪裏?讓他馬上過來!”


    房寬對門外喊了一聲,一名凍得嘴唇發青的驛使走入房間,抱拳道:“見過寧王。”


    朱權低頭看了看信,無法相信地對驛使問道:“四哥,燕王瘋了?”


    “北平市民是如此說,見證著無數,但是否真瘋了,並沒有定論。”


    驛使謹慎地回道。


    朱權想起來離開京師之前,與朱允炆的“殿中對”,朱允炆便明確地推演過北平的局勢,如今看來,他所推演的一切,都發生了。


    燕王瘋了。


    是假瘋。


    朱權清楚,朱允炆是知道朱棣裝瘋的,也預判了他會裝瘋,可朱棣不知道這一切,依舊賣力地表演著瘋傻。


    朱權從內心深處為朱棣感覺到濃濃的悲哀,也極度震撼於朱允炆的天才預判。


    似乎朱允炆在很久之前,便寫好了劇本,選好了角色,造好了舞台,然後喊了一句“朱棣,請開始你的表演”,朱棣渾然不覺,按照劇本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最終到了劇本最精彩的一幕:


    裝瘋賣傻。


    朱權可以想象,此時的朱允炆一定在京師笑得很開心,而朱棣,隻能自以為成功地,賣力地表演著一場完全不可能達到目的的表演。


    “皇上是對的!”


    朱權癱坐在椅子裏,似乎房間溫度更低了,讓朱權不由顫抖起來。


    朱允炆預見了一切,卻並沒有行動,而是一直在給四哥機會!


    朱權清楚,按照朱允炆接下來的預判,那朱棣便會等待時機,派人或親自來大寧,最後奪走自己的朵顏三衛,回擊北平,並以北平為據點,與朝廷分庭抗禮!


    “不行,本王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朱權清楚,一旦事情繼續演變下去,那自己必死無疑。


    與一個坐擁大明天下,又有極強預判能力的帝王為敵,沒有任何勝算可言。


    何況新軍之策的事,朱權十分清楚,如今京師、北平諸衛,幾乎全部歸心朝廷,一旦北平出現禍亂,那這些士卒,必拚死作戰。


    新軍之策武裝下的諸衛士卒,是知死而不畏死的軍隊,是意誌如長城的軍隊,是以死報國、死而不悔的軍隊!


    這樣的軍隊,朱權沒有把握贏下來,哪怕他手中擁有大明最強的騎兵朵顏三衛!


    “讓毛整、和允中來見本王!”


    朱權思慮良久,對房寬說道。


    毛整、和允中很快便進入寧王府,朱權將寫好的信封好之後,交給毛整,對兩人說道:“你二人曾是燕王舊部,如今本王需要你們,連夜出發,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封信當麵交給燕王,然後馬上返回大寧府。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要說,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要問!明白嗎?”


    和允中看了看毛整,毛整雖然不明白什麽事,依舊凝重地答應下來,見朱權沒有其他吩咐,便藏好信之後,匆匆離開大寧府,直奔鬆亭關而去。


    同室操戈的事,朱權不希望看到。


    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師皇宮,謹身殿。


    朱允炆看著閉目沉神,不斷撥動佛珠的道衍,拿出了一封八百裏加急急報,說道:“這封急報來自於北平府。”


    道衍睜開眼,凝眸看著朱允炆,問道:“到時候了嗎?”


    朱允炆微微點頭,從桌案上的木匣子裏,取出了封好的信件,說道:“師父的預判,在朕這裏,尚未解封。”


    道衍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封火漆完整的信件,輕聲道:“皇上的預判,完好無損。”


    朱允炆用小刀,挑開火漆,取出了道衍的預判,問道:“若師父預判有誤,還請留在朕身邊,為大明出一份力。”


    道衍枯瘦的臉頰微微顫了下,撕開信封,取出其中的信件,凝重地說道:“若皇上預判有誤,還請遵循承諾,允可本僧回歸北平慶壽寺。”


    “哈哈,一言為定。”


    朱允炆展開道衍的預判,其上隻有九個字:


    納新軍之策,忠君報國。


    道衍展開朱允炆的預判,低頭看去,瞳孔驟然放大,隻見其上寫著八個字:


    裝瘋避禍,伺機而動。


    朱允炆指了指北平府的急報,哈哈大笑著離開了謹身殿。


    道衍不安地打開了那份急報,手有些顫抖,一臉驚懼地看向門口,那裏,傲然站在寒風中的,是大明的帝王——朱允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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