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顧時雨的腳程不快,也許是他故意等著燕離,也或許鬼使神差?誰知道呢,反正停下來了。


    在一根石柱上,顧時雨很鄭重地將幽露用一個更大的盒子裝好,外麵又包了一層紗,在懷中藏妥,拍了拍,臉上露出安心的笑容,仿佛這就是他的命。


    “你知道一種病嗎?”他緩緩的摘下麵具,隨手扔在地上。得到了生命的延續的保障,額上的肉包於是不再那麽可憎。


    “我天生就有黑血病,讓我如癡如狂的力量,卻害我生活在噩夢之中。”


    燕離麵無表情地道:“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我雖不為博得你同情,卻難道活該如此嗎?”顧時雨有些不解。


    “你自當得詛咒。”燕離露出透骨的冷笑。


    顧時雨微微一笑,道:“其實在書院文試的考堂上第一次見你,我就發現你對我有一種隱約的敵意。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就猜測你可能是被我殺死的人的後人。現在,愈發的肯定了。”


    燕離道:“所以你故意停下來等我,要斬草除根嗎。”


    “不止如此。”顧時雨笑道,“我對於想要奪走我生的希望的人,抱有極大的憎惡,就好像憎惡我的病。不將之徹底消滅,我就有可能會死,我對於死的憎惡尤在二者之上。”


    “無恥的東西,是你從我手中搶的!”


    “現在它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


    燕離不想爭辯,將手按在背後的玄鈞上:“你臨死前,我會讓你瞑目,與之相對應的,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顧時雨笑道:“你很自信。”


    “馬馬虎虎。”燕離道。


    顧時雨目光一閃,道:“我提議不如提前交換。你先告訴我你的身份,而我則回答你的問題。”


    “現在問沒有意義。”


    “怎樣有意義?”


    “當一個人求死不能的時候,才能被挖掘真相。”燕離語罷,“嗆”的拔出玄鈞,遙指過去。


    “猖狂!”顧時雨抬手,頓有漫天的水珠向燕離激射過去。


    仿佛每一粒都有千鈞之重,發出密集而且淒厲的破空音。


    燕離手腕一抖,頓時抖出幾片劍花,於漫天的水珠中打出一個通道,他穿過通道,半步不停,玄鈞在半空連點,眨眼攻出數劍。


    此劍重達百斤,單是本身的力量,就足夠對沒有護身寶器的修行者造成傷害,遑論燕離現在是三品武夫,灌注的元氣,足可開金裂石。


    顧時雨卻是發出一聲冷笑,右手不動,左手隱蔽的掐了個印,元氣狂湧,於虛空凝成更多的水珠,並聚在一起,如鑽頭般瘋狂旋轉,宛如一道水龍卷,蠻橫地撞開玄鈞,向燕離噬去。


    玄鈞被撞,產生了巨大的力量,虎口劇痛,險些脫手;水龍卷未至,肆意散逸的勁氣,便將他身上的衣物刺了個千瘡百孔,有些傷口深的,汩汩流血。


    這還隻是餘波。


    玄鈞匆忙之中歸鞘,離崖倏地顯現,和那水龍卷撞上。


    轟!


    這一下的碰撞,立刻顯出雙方實力的差距。


    燕離整個被撞飛,如一捆破稻草似的摔落在地,嘔血不止。


    “就憑你這點實力,也敢誇口讓我求死不能?”顧時雨冷冷笑著,“我原以為你工於心計,不是個簡單人物;未料你和武神府的兩個草包少爺一樣,都自大而且蠢得無可救藥。”


    他一向信奉“死於話多”的真理,並且堅決貫徹“斬草除根”,所以根本不給燕離半點機會。而他的攻勢還未結束,右手的印不曾絲毫放鬆,這時往下一壓,那第一波被打出個缺口的水珠,立時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


    這一手對控製元氣的能力的要求異常高,不是千錘百煉做不到這等程度。


    燕離所在的位置,就仿佛下起了一場暴風雨,每一滴雨都仿佛一支利箭,顧時雨相信,一品武夫之下,沒有人能在這一招之中活下來。


    可是突然出現一聲尖銳的怪響,幾乎要刺破耳膜。


    下一刻,顧時雨忍不住地驚詫起來,因為燕離竟不但活著,而且瘋狂地衝破了暴風雨的圍繞。


    到底是什麽力量,在使他騰空?


    眾所周知,整個神州大地隻有一個人能飛,那就是鬼聖楊幽雲。


    可是燕離竟節節地往高空拔高,每隔一段就發出一聲尖銳的怪響。


    衝破暴風雨,固然讓他遍體鱗傷,可也因此打亂了顧時雨的布置,這一招的傷害未能全部施加在他身上,所以他在不可能的可能當中活了下來。


    實力差距過大又怎樣?


    打不過又怎樣?


    燕離此刻的正在燃燒的信念,是顧時雨決不可能理解的,或者說,根本沒有修行者可以理解:那是超脫於所有人之上的決心,那是為了某個人付出一切的信念,那是讓她活著比自己更重要的執著,那是一種比任何都崇高的境界;當然也超越了複仇。


    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搶回幽露重要;這一刻,他全心全意的付出,因而感覺到殺人或者複仇所得不到的心靈的滿足和靈魂的安詳;這一刻是如此恒久且神聖,連那強大的意誌都不敢派死怨來褻瀆。


    此前所受的一切的苦難,仿佛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眼中隻有顧時雨。


    古怪的響,第三回了。


    燕離已拔高十丈並往下俯衝。身上猶如燃起了製裁的聖火,像一顆從天隕落的星辰,肆無忌憚的綻放著最後的光輝。


    顧時雨看得呆了。他的所有的一切知識,都在向他說明境界和境界之間的差距如同天塹,縱然一等真名的武道,也不免被五等真名的修真所壓製。


    此時此刻,在這個瞬息之間,他才忽然的想起來,燕離已經擊敗過很多高手了。


    最具代表性的是蕭四白、魚公、秦易秋以及曲尤鋒。最後一個,甚至是修羅榜上的高手。


    他們一個比一個更強大,可是結果呢?每個真的名不副實嗎?


    而且他是三品武夫,和一品的差距,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


    直到親身麵對,顧時雨才徹悟,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來衡量的。


    但他是個等死的人嗎?


    不!因為病痛的折磨,他的求生的欲望,反比人強烈百倍。


    “哈哈哈,來吧!”


    他忽然狂笑,不瘋魔不成活。額上的肉包突然的爆裂開來,濺射出來的濃黑的血液,詭異地在虛空懸浮。


    這是他保密的絕技,每次用過,他的病情就會加劇。


    如同打開了身體的某個閥門,元氣如潮傾泄而出,和那濃黑的血液接觸,就如同把水倒入油鍋,刹那間的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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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者觸碰,竟產生了雷霆般的反應,而竟變作了一團團大大小小的黑色水雷,在他身前如軍隊排布,形成一個龐大的雷陣。


    “秘技,疫雷陣!”


    燕離的眼睛又黑又亮,彷如星辰在閃耀,於下落之中,竟緩緩拔出離崖。


    “無式,三無具,羅睺劍哭!”


    其身與劍合,竟猶如一道流星,摧枯拉朽地穿透雷陣。


    劍吟起,由輕微至激烈,由飄忽至昂揚,一重,又一重,又一重……


    雷陣整個的化為碎片,離崖的劍尖停在顧時雨的胸口前。強烈的氣勁的催發,竟使他的胸骨凹陷進去。


    顧時雨的臉脹成豬肝色,隻覺經脈被封鎖,元氣無處可泄,又不得回丹田,積聚於一處,終無可避免的炸了開來。


    嘭!


    他的後背炸出一個大血洞,劇烈的痛苦使他的臉扭曲起來,吭哧地喘了口粗氣,突然伸手入懷,抓住幽露,試圖將之丟進深淵。


    這時卻被一隻健康有力的手按住。


    “你……”他切齒地盯著燕離。


    燕離小心翼翼地將幽露從他手中取走,鄭重地放入懷中,輕輕拍了拍,仿佛這就是他的命。


    顧時雨忽然一臉慘然,整個人癱倒在地:“這是……什麽招式……”


    燕離道:“藏劍訣。”


    “這不是……”顧時雨死死瞪著他,“告訴我,否則我死不瞑目!”


    燕離淡淡地說:“你瞑不瞑目,我一點也不關心。”


    “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你告訴我,我定然知無不言!”顧時雨仿佛回光返照,目光灼灼。


    燕離想了想,道:“這就是藏劍訣,不過,和你見過的不同,我摻了別二種絕學,其中一種是青蓮劍歌,至於第二種,我不會告訴你的。”


    顧時雨慘笑著道:“你一人獨得三大絕學,這是何等的不公!”


    “現在輪到我問了。”燕離冷冷道,“你還記不記得白崇喜?”


    顧時雨全身一震,旋即恍然大悟:“你是當年被白崇喜扔下護城河的小鬼?”


    燕離蹲下身,攥著他的衣襟,目光血紅:“告訴我,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他’是誰,到底為了什麽要滅我們白府滿門!”


    顧時雨露出冷笑:“那個他,當然是先帝。你以為這天下權勢最大的是誰?”


    燕離的心髒猛地一緊:“你說什麽?”


    “先帝和皇後感情太深了。”顧時雨滿帶譏諷地說,“皇後死後,先帝茶飯不思,幾乎連朝政都不理,於是有人偷偷告訴他,白府藏著長生不老的秘密,或許能救活皇後。”


    “所以,先帝瘋了。”他聳聳肩。


    “這不是真的……”燕離咬牙。


    “你愛信不信。”顧時雨冷笑。


    “姬文遠!”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有什麽在燕離胸膛中醞釀,而至於渾身發抖,而至於滿臉猙獰,而至於發出衝天的咆哮:


    “我要你的皇朝雞犬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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