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這兩日慕雲擇等人便會尋到飛羽閣來,沈昀想了許多對策,希望能盡量避免起禍端,然而飛羽閣始終那麽平靜,蕭沉偶然回來一趟,也不曾提起洛陽城中的情況,沈昀詢問了數次,他也隻是搖頭。


    “你可是有難言之癮?”沈昀最後問道。蕭沉會出現在洛陽,就是為了告訴他們無瑕山莊的舉動,他沒有理由隱瞞不說。


    蕭沉沉默了許久,才道:“也許我們都錯了。”


    沈昀心頭不安,皺眉問道:“你這話何意?莫不是城中出了變故?”


    蕭沉搖搖頭:“或許你應該去問蘇瀲陌。”


    沈昀一怔,自從他們來到飛羽閣後,蘇瀲陌便甚少走出家門,偶爾走去一趟,也會與他同行。他從未提起過無瑕山莊的事,是他當真不知情,還是刻意隱瞞了什麽?沈昀想起他前幾日說的話,心頭莫明發沉,他不忍心追問蘇瀲陌,或許應該再去一趟順源樓,將事情徹底查清楚。


    夜已深了,他回到屋了,蘇瀲陌正坐在燈下翻著一本書,聽到腳步聲響起,他抬頭望去,勾起唇角笑了笑。沈昀向他走過去,正欲開口說話,赫然發現他手中的書竟然就是那本殘缺的無涯秘卷!沈昀愣在原地,蘇瀲陌合上書本,淡淡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本秘籍在你這裏。”


    沈昀說不出話來,蘇瀲陌繼續道:“當日在無錫之時,你便已找到慕雲擇殺害孩童的證據,卻最終選擇將一切壓在心底,你帶走這本秘籍,並不僅僅是為了阻止他繼續修煉下去,更是為了消除掉他的罪證,我說得可對?”


    沈昀不知該如何解釋:“瀲陌,我……”


    蘇瀲陌一笑,伸手拉住他的手:“你原本就不是絕情之人,這樣做也無可厚非。”


    沈昀心中隱隱作痛:“我將此事瞞著你,隻是不希望你再深陷過去……”


    蘇瀲陌挑眉問道:“沈大俠是覺得我在吃醋嗎?”


    沈昀卻笑不出來:“我倒寧願是如此。”


    蘇瀲陌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像本公子這樣擲果盈車之人,隻有讓別人吃醋的份。”


    他雖在說笑,但沈昀的心情無論如何都輕鬆不起來,眼前之人俊美白皙的臉龐在燈火下猶如美玉盈光,眸子裏閃動著粼粼光輝,像掉進兩粒星子,他要如何做,才能護住他的周全?沈昀不知不覺重重歎息一聲,向他張開雙手,蘇瀲陌依偎進他懷中,望著窗外的月色道:“沈昀,你看天已經這般黑了。”


    沈昀低低道:“天總會黑的,也總會亮的。”


    蘇瀲陌抬眼望著他:“今夜你可是要出門去?”


    沈昀擁緊他:“我很快便會回來。”


    蘇瀲陌伸手輕撫他的臉頰,戀戀不舍說道:“我當真不舍得放你離去……”


    沈昀正欲說話,忽覺得眼前一陣眩暈,意識逐漸模糊,他緊緊抓住蘇瀲陌的胳膊,難以置信的開口:“瀲陌,你……你……”


    蘇瀲陌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柔聲說道:“不礙事的,你很快就會醒過來,到時候你我都不必再如此痛苦。”


    沈昀想要用內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然而他竟運不起半分真氣,蘇瀲陌的身影在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吃力的說道:“為什麽……瀲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蘇瀲陌一笑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總要有了結的時候。”他撫上沈昀的後脖頸,在穴位上輕輕一按,失去意識的後後最一刻,沈昀聽見他說:“我是為此而出生的,隻有結束這樁恩怨,我才會屬於我自己……”


    沈昀已經不再有反應,他的手仍仍抓著蘇瀲陌的衣擺,哪怕失去意識,也不肯鬆開。蘇瀲陌歎氣一聲,把他扶到椅子上,轉身去將房門打開,蕭沉就站在院中,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他聽見開門聲,定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蘇瀲陌平靜的說道:“你帶他走吧,離開洛陽。”


    蕭沉的聲音裏透出壓抑:“他素來重情重義,你即便欺騙了他,待他蘇醒,恐怕會更加痛恨自己。”


    蘇瀲陌嘲弄的笑了一聲:“那你覺得我當如何?叫他與我一同去殺了慕雲擇?他若能做到,便就不再是沈昀了。”


    他說得沒有錯,沈昀並非絕情之人,倘若當真到了那時候,他也會想盡辦法化解這段恩怨,哪怕是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換,但蘇瀲陌想要的,絕非如此。他想要的,是用這些人的鮮血來慰藉飛羽山莊幾十條人命,來洗清自己這二十年來所受的痛苦。


    倘若仇恨沒有結束,他便永遠無法活成自己。


    蕭沉道:“你仍不願回頭。”


    蘇瀲陌仰頭望著夜空:“有時候,我當真有些羨慕你,然而,我卻並不是你。”他收回目光,深深歎了口氣:“帶他走吧,我若活著,終會有相見之日,我若死了,你與他倒都算解脫了。”


    蕭沉走進屋裏,將沈昀扛到背上,從蘇瀲陌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停下腳步,最後說道:“你這樣做,倒不如直接殺了他,更加痛快一些。”


    他們漸漸走遠,蘇瀲陌在門口怔了許久,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再也望不見,他臉上才露出一抹悲涼的笑意。


    人呀,總還是活著更好一些,至於他,生或死,隻能看明日的命數了。


    他走出院子,來到前廳,老者正在那裏等他,蒼老的麵容仍然沒有半點表情。蘇瀲陌在桌上坐下,不緊不慢的飲了口茶,才問道:“事情都準備好了?”


    老者垂眉答道:“按公子的吩咐,都準備好了。”


    蘇瀲陌笑了一笑:“江湖上從不缺賣命之人,隻要出得起錢財,總能叫他們趨之若鶩。”


    老者答道:“一切正如公子所料。”


    蘇瀲陌望向他:“你跟了我十數年,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老者的聲音毫無波瀾:“我年歲大了,隻希望百年之後,可以入土為安,墳前有三柱清香供奉。”


    蘇瀲陌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好,我定會想辦法圓了你這個心願。”


    老者拱手道:“多謝公子成全。”


    蘇瀲陌擺擺手道:“先下去吧,待天明之後,與我一同恭迎貴客登門。”


    老者不再多作停留,離開廳子,風聲吹過窗台,仿佛整座飛羽閣都隻剩下蘇瀲陌一人。他坐在廳中,望著燭火搖曳下的陳設,他在飛羽山莊的舊址蓋起這座宅子,並取名飛羽閣,就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勿要忘記當年的血海深仇。


    他等了許久,等到傳劍大會之期,利用沈昀盜得赤霄劍,將眾人引向天山,留下秘籍殘本給慕雲擇,一步步誘使他修煉那殘缺不全的心法,導致他走火入魔,心性大變,再借著此事引沈昀再次來到無錫,看似是為了在百年慶宴上將他們一網打盡,實則就是要將這所有人都引到飛羽閣裏來。


    所有仇恨都是從這裏開始的,理應也在這裏結束。


    他最後仍然利用了沈昀,但那僅僅是為了報仇嗎,還是想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與他消去隔閡?蘇瀲陌分不清,但他至少知道,這幾個月時間裏的朝夕相處,他沒有一分虛情假意。


    情這一字雖溫暖,卻還是難以消減仇恨帶來的冰冷,他裝出雲淡風輕,卻從未一刻忘記過,他也知道,沈昀的包容與體諒,也是在掩飾內心的不安。


    所以,既然他放不下,那麽他便放他走。


    遠離這個地方,就等於遠離了兩難的局麵,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就在這仇恨開始的源頭,就在他麵前。


    蘇瀲陌望著夜色,漸漸露出一抹笑容。


    他若活著,總會再見;他若死了,何嚐不是自由……


    山路上,蕭沉趕著馬車行走著,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他們已經離飛羽閣越來越遠。周圍傳來野獸陣陣的嘶鳴聲,風吹著落葉打轉飛舞,鋪在路麵上,蕭沉拉住韁繩,馬車愈來愈慢,在山路上緩緩停下來。他沒有動,握著韁繩的手卻微微顫抖著,過了許久,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鑽進車廂,解開沈昀的穴道,將一粒藥丸喂他服下。


    他扶好沈昀,手掌貼著他後背,以內力輔助藥丸盡快發揮功效。過了片刻,沈昀眉心微動,漸漸醒轉過來,蕭沉臉色有些蒼白,氣息微促,說道:“這是我們離莊之時,那位老者交予我的解藥,雖無法完全解去你體內之毒,但至少能讓你保持清醒。”


    沈昀運了運氣,發現內力已回來些許,他感激地說道:“多謝……”


    蕭沉道:“你我之間,原就不必說這個謝字,況且你所做的一切,也僅是為了那人。”


    沈昀一邊調息一邊道:“你在無錫隱居數年,卻一直在暗中護著他周全,我說得可對?”


    蕭沉沉默片刻,說道:“他不必知道此事。”


    沈昀真切道:“你我是生死之交,不管將來如此,都不會改變。”


    蕭沉眼裏浮起無盡的痛苦:“他是個可憐人,將蕭蘇兩家的仇恨一並都背在了自己肩上,而我,不過是個懦夫罷了。沈昀,有許多事我無能為力,但你卻可以,或許這是你們之間最後的機會。”


    沈昀睜開眼睛,他的臉色已好了許久,神情裏透出堅定:“我不會棄他不顧。”


    蕭沉問道:“他多次欺騙於你,你可曾怪過他?”


    沈昀搖頭一笑:“我此刻在這裏,便是答案。”


    蕭沉眼神裏露出欣慰,吐出兩個字:“珍重。”


    沈昀不再說話,他掀開簾止躍出去,最後望了一眼蕭沉,彼此眼神交匯,千言萬語皆已在心中。天色漸亮,他沒有猶豫,向飛羽閣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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