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果真沒有離開這座宅子,這裏位於深巷,較為偏僻,宅子又是那一排房屋的最後一棟,自然就更少人經過,沈昀在屋裏躺了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才走出房門。


    大門沒有上鎖,圍牆也算不得極高,他要離去簡直易如反掌,可他如果要離去,就不會答應蘇瀲陌的要求。他是個重信守諾之人,這是個優點,但現在,卻偏偏成了他最大的缺點。沈昀望著天邊那抹火燒雲,竟有些想笑,這無錫城大約當真跟他犯衝,要不然怎麽每次前來,都討不到好結果。


    蘇瀲陌似乎不在屋裏,沈昀沿簷下走著,這宅子應該有些年頭了,到處都透露出時代的氣息,後院還有一口長滿青苔的老井,上麵壓著一塊巨石,井水恐怕早就幹涸。沈昀不由得想起洛陽那座清冷的飛羽閣,到處都是純白的顏色,與蘇瀲陌張揚的性子截然相反,其實包括這座宅子,還有林間竹屋,甚至是他不顧後果且獨來獨往的性格,都好像與他所做的事情背道而馳。


    沈昀曾經覺得他很可恨,但到了現在,他卻隻覺得他可憐可悲可歎,他想起那日蘇瀲陌在快活樓裏說的話——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牽掛,唯一剩下的,就隻有這條命,還有什麽惡果可以吃?


    是呀,他沒有後顧之憂,所以才視人命為螻蟻,他不曾珍視任何東西,那是因為,他也從未得到過別人的珍視。沈昀無法想像他所經曆的過去是怎麽淒慘,就如同他無法改變蘇瀲陌複仇的決心,連他自身,都已不能真正與他為敵。


    沈昀不由得歎息一聲,身後突然傳來蘇瀲陌的聲音:“你在想什麽?”沈昀吃了一驚,神情裏閃過一絲不自在,蘇瀲陌盯著他的臉,饒有興趣問道:“堂堂沈大俠竟然沒有察覺到我靠近,莫不是一年多未見,功能已退步了大半?還是方才你在思念著何人?”


    沈昀避開他的眼神:“既要住三日,你可有準備酒菜?”


    蘇瀲陌笑道:“菜雖不多,不過酒絕少不了你的。”他揚了揚手裏的酒壇,沈昀注意到那泥封上的印跡,詫異問道:“你去了醉香居?”


    這醉香居是城裏有名的酒樓,任何人走進去都不奇怪,但唯獨蘇瀲陌不同,因為醉香居就在無瑕山莊對麵,臨街而建,站在無瑕山莊門口,便能將所有進去的人都瞧個仔細。因為慕百川之死,蘇瀲陌早已被無瑕山莊滿江湖通緝,他逃命功夫雖是一流,但這樣大搖大擺出現在仇人對麵,當真合適嗎?


    蘇瀲陌自然懂他話裏的意思,拍拍壇身說道:“我為了給你買這壇酒,可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你還真是要感激我呀!”


    沈昀正欲開口說話,眸光忽然一冷,猛得拉住蘇瀲陌向旁邊閃去,隻見一陣寒光破空而來,竟是數枚暗器釘在了花欞門上。幾道猶如鬼魅般的人影從圍牆外騰空飛起,輕飄飄落到地上,鬥篷向上飄起,落葉翻飛,殺氣四溢。蘇瀲陌看了眼為首的那人,嘲弄道:“許久不見,羅少門主裝神弄鬼的功夫倒是見長啊。”


    前麵那人摘下鬥篷帽子,露出英挺的五官,眉間宇充滿邪佞之氣,正是當日在飛羽閣中毒後不知蹤影的羅笙!他手裏依舊拿著那根閃著綠光的銀鞭,那上麵必然淬有劇毒,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輕佻的說道:“這麽久沒見,蘇公子的美貌也更甚從前呀!”


    蘇瀲陌拱手道:“羅少門主過獎,在下生得一幅好皮囊,總好過像羅少莊主這般似人似鬼要好。”


    羅笙向前靠近兩步:“那日飛羽閣一別,我對蘇公子真可謂日思夜想,恨不得能立即將你這顆漂亮的頭顱摘下來豎在房中好好欣賞,隻可惜我費了這麽多時候,才在無錫找到蘇公子你的行蹤。”這話聽著又是肉麻又是可怖,饒是蘇瀲陌臉皮這般厚的人,也不禁露出厭惡之色:“羅少門主拿貴師妹換了自己的性命,倒還真是大丈夫所為!”


    羅笙滿不在乎的笑了兩聲:“我若死了,如能還能與蘇公子過快活日子?”


    他們兩人在某些方麵確實有相似之處,隻不過羅笙的惡都寫在了臉上,與蘇瀲陌那邪氣與風流並存的性子截然相反,針尖對麥芒,所以蘇瀲陌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他勾著唇角,笑得似乎十分溫和,但他的笑容越深,眼中的殺意就越濃:“羅少門主的快活日子,還是到地府與閻王爺去過吧!”


    羅笙嘖嘖兩聲道:“你瞧你這火發的,多招人喜歡呀!蘇公子,你雖險些害我性命,不過也算不得大事,咱們往後有的是相互折磨的機會,不如你現在便跟我走吧,我保管你今後每一天都過得像神仙一般快活。”


    他似乎完全瞧不見沈昀的存在,眼睛裏射出兩道貪婪的光,直勾勾盯著蘇瀲陌身上。沈昀聽著他說得那些話,心裏無來由冒起一股火,尤其是羅笙的眼神,更讓他像吞了把蒼蠅一般難受。他走到蘇瀲陌身前,完全擋住了羅笙的目光,說道:“赤霄劍一事已事過境遷,鬼煞門並非中原門派,羅少門主既然撿回一條命,理應回去西域,若再惹事生非,隻會自食惡果!”


    按鬼煞門的規矩,隻要接下生意,不管用什麽手段,都得達到目的,羅笙遲遲沒有回去,這便是主要原因。他半眯著眼睛說道:“赤霄劍我不會罷手,而蘇公子你,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他抬起手,一道人影從屋頂躍落,拐杖杵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隻見他身穿灰色長袍,身形瘦長,眼角下垂,老態龍鍾,一雙眼睛卻猶如利刀般烔烔有神。沈昀臉色變了變,這個人竟然就是郭鬼手!


    羅笙說道:“蘇公子,這一年多時間我雖未尋到你,倒是認識了郭前輩,引為忘年之交,他答應助我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後,我鬼煞門自會與郭前輩結為同盟,屆時赤霄劍便可唾手可得。”


    他話雖說得客氣,但從舉動來看,郭鬼手顯然就聽命於他,這郭鬼手是何等人物,竟然也甘心受羅笙驅使!蘇瀲陌衝他們叫道:“郭前輩,你若是為劍而來,理應前去無瑕山莊,跟著他們旁邊,可是討不到好的。”


    郭鬼手冷笑道:“小娃娃,你瞞得過天下人,卻瞞不過我,老夫勸你一句,乖乖交出寶劍,或許還可留下一條性命,否則,便隻有死路可走!”


    蘇瀲陌暗暗吃驚,嘴皮子上的便宜卻還是要討的:“難道郭前輩受了這鬼煞門的要挾?”他本來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郭鬼手嘴角抽搐,臉色在黃昏下顯得極為難看,十有八九是蘇瀲陌猜對了。羅笙囂張的問道:“蘇公子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沈昀並非第一次見他,卻頭一回覺得他這般惹人厭煩,冷冷道:“羅少門主不如先考慮如何脫險為好。”


    羅笙嗤笑一聲,向郭鬼手使了個眼色。郭鬼手拔出勾魂杖,削瘦的身軀騰空飛起,直指沈昀胸口而來,沈昀將蘇瀲陌推開,提劍相迎,兩把利器交鋒,冷光飛舞,火花四濺,簷下的燈籠晃動幾下,摔到地上熄滅,天色更顯昏暗。蘇瀲陌看著他們在院中纏鬥,正思考著如何脫身,羅笙揮揮手,幾名手下迅速將蘇瀲陌包圍在中間,羅笙衝他笑道:“鬼煞門想要得到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蘇公子,你還是交出來吧,刀劍無眼,免得傷了你這金貴的身子。”


    蘇瀲陌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屑道:“我看是羅少門主沒有完成任務,不敢回去鬼煞門,才搭上這郭鬼手,想要坐收漁翁之利吧。”


    羅笙站在陰影裏,瞧不見臉上的神情,隻聽他冷哼一聲,手下那幾人便揮著柳葉彎刀向蘇瀲陌撲來。論身手蘇瀲陌算不得頂尖,但他身法靈活,善於應變,刀光雖如網一般密集,他卻還是幾個來回就躲了過去。羅笙揮舞銀鞭擊向他,蘇瀲陌以折扇阻擋,銀鞭上帶有鋒利的刀刺,嘩啦一聲便勾住了扇麵,羅笙用力一扯,拉近與蘇瀲陌的距離。蘇瀲陌鬆開扇子,趁羅笙失力的空當,迅速提掌拍向他肩頭,羅笙吃痛,後退一步,卻還是將破損的折扇收進掌中。


    他盯著這柄精巧的扇子看了片刻,輕浮地說道:“蘇公子連定情信物都送了,難道還不肯從我嗎?”


    蘇瀲陌道:“我自認臉皮不薄,但比起羅少門主,確實隻能甘拜下風。”


    羅笙笑道:“如此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蘇瀲陌向後退開一步,輕笑道:“羅少門主若是肯跪下求我,我倒是還可以勉為其難收入門庭。”羅笙知道他使毒手法高超,先前便險些因此喪命,此時也不敢靠的太近,連那柄扇子都徑直用鞭子揮了出去,勾著唇角說道:“那就看今日你我誰勝誰負了!”說話剛落,他腳步一踏,銀鞭在劃破夜色向蘇瀲陌打去。


    前有羅笙,左右又是虎視耽耽的鬼煞門弟子,唯一剩下的後方,也被高牆堵住。論身手,蘇瀲陌未必能勝過羅笙,他借身法之靈活能閃避過一時,但糾纏久了,劣勢便越明顯,也越疲於應付。他連去瞧沈昀的功夫都沒有,那郭鬼手乃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雖不知羅笙用了什麽方法讓他甘心賣命,但沈昀想勝過他,絕非易事。


    蘇瀲陌從來不曾在意過他人的生死,若能活下去,他會毫不猶豫推人墊在腳下,但此時此刻,大敵當前,危在旦夕,他心頭所掛憂的,居然不是自己。


    他心神微亂,羅笙逮住他身法上的漏點,銀鞭一揮,纏住他手臂,鋒利的刀刺劃破皮肉,鮮血飛濺,染紅了衣衫。羅笙用力收鞭,想將蘇瀲陌徹底製住,蘇瀲陌不顧刀刺,手掌握住鞭子,兩人逞勢均力敵之勢,鮮血不斷滴到地上,似豔灼的紅梅。


    正當羅笙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之時,蘇瀲陌手掌一翻,兩枚暗器朝他胸前擊去。羅笙大驚,如此近的距離,想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他試圖以掌風震開暗器,雖偏離了些許,但還是一枚紮入他的掌心,另一枚刺進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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