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華麗的屋子裏隻剩下蘇瀲陌一個人,美味佳肴動也未動,他抓起酒壺,仰頭猛灌下去,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滴濕了衣襟。一壺酒幾乎已經喝盡,他重重喘了口氣,臉上浮起充滿嘲弄的笑容。這座小院遠離了前廳的醉生夢死,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十分安靜,而他卻覺得,那些歡好的聲音從某處不斷傳來,無孔不入,紮進他心頭。


    他緊緊握住酒壺,那瓷把手不堪力道摧殘,應聲斷裂,缺口劃破他的手掌,鮮血滴落下來。他張開手,低頭看著那抹觸目驚心的紅,用指尖沾取,在桌上一筆一畫寫著,待他回過神來,麵前那兩個字令他無比震驚,飛快用袖子抹去。


    字變成了一團紅色的汙跡,他怔怔看著,忽然苦笑起來。


    燭火在紗罩下搖曳,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坐在燈下,直到東方初白,燭淚凝結垂掛,晨陽從窗外投進。房門被人推開,豔羅端著一盆熱水走進來,溫柔說道:“公子,我侍候你洗漱吧。”


    蘇瀲陌像被從夢中驚醒,抬眼望向她。他的眼神實在太過可怕,豔羅手上一抖,銅盆砸在地上,水花濺濕了蘇瀲陌的衣擺,她嚇得臉色都白了,撲通一聲跪下來:“公子恕罪!”


    “他走了?”蘇瀲陌問。


    “沈公子……昨夜便走了。”豔羅戰戰兢兢回答。


    蘇瀲陌嗤笑道:“一夜春宵,他走的倒是痛快。”


    豔羅輕咬櫻唇,艱難的說道:“沈公子他……他並未碰我。”


    蘇瀲陌的神情明顯一怔,忽又覺得不對勁,猛得從凳上站起來道:“他問了你什麽?”


    豔羅知道瞞不過蘇瀲陌,索性全部說出來:“他問我無錫城裏發生的孩童之事,是否與無瑕山莊有關,還有公子留了什麽東西給慕莊主,但公子請放心,我沒有告訴他實情,隻說有客人提過曾見到黑影出入無瑕山莊。沈昀在江湖上也算得一號人物,他若與慕雲擇起衝突,對公子必會有所助益。”


    蘇瀲陌微眯起雙眸:“豔羅,你當真是很聰明呀。”


    豔羅仍不敢抬頭:“公子讓我留在無錫監視無瑕山莊的動靜,我一刻都不敢忘記。”


    蘇瀲陌捏起她的臉問:“我讓你委身青樓,你不怨我?”


    豔羅一雙妙目水光點點,分外勾人:“能為公子效勞,是我的榮幸。”


    蘇瀲陌含笑問道:“那你可願意為我做最後一件事?”


    豔羅點頭道:“請公子吩咐。”


    蘇瀲陌挑眉道:“七星堡的華經宇如今已到了無錫,他是個好色之人,必會來快活樓,美色惑人,也能殺人,所以,我要你殺了他。”


    豔羅微微一怔:“但是華少堡主不是公子你的人嗎?”


    蘇瀲陌歎氣道:“方才還稱讚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怎麽現在就多嘴了?”


    豔羅臉上露出惶恐之色,忙低頭道:“豔羅知道該怎麽做了。”


    蘇瀲陌揮揮手:“去吧,別叫我失望。”


    桌上的菜肴還是昨夜送來的,早已涼透,他的衣擺被潑濕了一大截,按理說正是怒火中燒的時候,可蘇瀲陌的心情已經變得跟窗外的陽光一般明朗。


    他想最遲後天,無錫城的大街小巷就會傳出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比如,堂堂七星堡少堡主與青樓名妓慘死於床榻之上。


    事情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發生了,官差湧進快活樓,無瑕山莊也派了人來了解情況,那間廂房門口,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議紛之聲不絕於耳。隻見屋中華經宇裸著上身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柄匕首,鮮血淌了一地,豔羅姑娘衣裳半解,眼珠暴突,舌頭歪斜,極像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床上,衙役正在給他們收屍,那淒慘的死狀令圍觀人群發現嘖嘖的歎息聲。


    這樁事很快就在城中傳開,沈昀得知消息後震驚不已,猜到定然又與蘇瀲陌脫不了幹係,正欲前去快活樓向他問清楚,才剛將客房的門打擾,赦然見到慕雲擇不知何時竟站在門外。沈昀怔了一怔,問道:“你找我?”


    慕雲擇徑直走進來,連句客套話都沒有,徑直問道:“華經宇的死,是否與你有關?”


    沈昀很是無奈:“慕莊主為何這樣認為?”


    慕雲擇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冷淡:“就在他出現前日,有人看見你走進了快活樓,並被請時江豔羅的閨房,與她共度良宵。”


    沈昀眉頭一皺:“你派人跟蹤我?”


    慕雲擇道:“適逢無瑕山莊百年慶典,我自然要小心提防那些有可能圖謀不軌的人。”


    沈昀自嘲的笑了:“圖謀不軌?倒是不錯的詞。”


    慕雲擇斜視著他問:“華少堡主是我無瑕山莊的貴客,還請沈大俠告知,他的死是否與你有關?”


    哪怕是初遇之時,他們之間都不曾有過這樣生疏的時候,沈昀走到桌邊坐下,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抬眼說道:“我若說無關,慕莊主會相信嗎?”


    慕雲擇仰頭冷漠的說道:“公道自在人心,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


    沈昀苦笑一聲:“你既不信,又何必來這一趟。”


    慕雲擇道:“我今日來,也是想提醒沈大俠一句,這世間有許多個像快活樓一樣的地方,你不必總留在無錫,免得再生出什麽事端來,叫我也跟著為難。”這句話說罷,他轉身便準備離去,沈昀抓住他的手腕,目光悲切的問:“雲擇,我的存在,當真讓你如此不堪嗎?”


    慕雲擇回頭望向他,那臉上的神情毫無波瀾:“我想我已經將話說得很清楚了,沈大俠是個聰明人,總不至於聽不明白。”


    “你說得不錯……”沈昀緩緩鬆開手,當觸碰到他脈博跳動時,神情猛然一變,明明已經隔著衣料,他卻還能感覺到慕雲擇流竄渙散的真氣!真氣乃習武者之根本,真氣強,則內力強,出招間更見沉穩有度,倘若真氣渙散,無法培本固元,輕則內力盡失,重則便要走火入魔,有性命之憂!


    “雲擇,你……”沈昀想到了什麽,愕然地望著他。慕雲擇猛得將手抽回,皺眉說道:“你我之間雖非朋友,但我也不想有朝一日與你成為敵人,沈昀,這裏不是你該留的地方。”他拂袖而去,沈昀追出房門,隻能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相比於一年多以前,慕雲擇的內力顯然增強了許多,這是沈昀在第一次重見他時就已經察覺到了,他本來沒有將蕭沉的話放在心上,但是那股流竄不穩的真氣,就像是一杯已經滿溢的水,卻還要往裏麵不停的灌,而慕雲擇又用了什麽辦法,將它壓製在身體裏?


    難道……當真與孩童失蹤之事有關?


    他在武林大會上一戰成名,竟真是因為修煉了某種邪功嗎?字紙上所寫的“走火入魔”四個字,便就是指得這件事!


    沈昀心頭大駭,長久下去,慕雲擇必然會因為走火走魔、經脈盡斷而亡!


    看來想要知道事情真相,隻有再去一趟無瑕山莊。


    入夜時分,沈昀換上輕便的裝束,避開巡邏弟子,直接來到慕雲擇所居住的書房。屋裏黑漆漆一片,沒有點燈,沈昀靜聽片刻,確定裏麵沒有人後,推門走進去。借著月光,他勉強可以看清楚陳設,一扇半月門將房間分成兩部分,靠裏的是起居室,外邊則是書房,可以看得出來慕雲擇在這裏居住了很長時間。他細細打量著房裏的一切,沒有發現異常的地方,但是都這麽晚了,慕雲擇會去什麽地方?


    臨近百年慶典,無瑕山莊的守衛森嚴了許多,門外時不時有弟子巡邏經過,半夜潛進別人家裏總是不光彩的事,但沈昀隱約覺得,接下來很快就會有事發生。他注意那幾乎與牆麵齊高的書架旁,置放著兩個銅熏爐,輕煙嫋嫋,香氣被緊閉的門窗鎖在房間裏,愈顯濃鬱。沈昀有些詫異,他記得慕雲擇並不喜歡香料,總認為這些味道太過於造作,怎麽現在會在自己居住的地方點上氣味這麽濃鬱的香?


    沈昀正欲走過去察看,一道人影忽然落在書房門前,他暗吃一驚,縱身躍上橫梁藏身。隻見房門被推開,那裹在黑色鬥篷裏的人走進來,他將門重新掩上,左右看了一眼,並沒有去點燈,而是徑直走向內室。忽然,他腳步一頓,衣袖飛揚,兩枚暗器破空而出,擊向沈昀藏身的地方。


    沈昀不想讓他發現是自己,勝在他輕功卓絕,加之光線暗淡,他身影變換,從那人頭頂飛過,以手掌內力衝開房門,一躍而出,飛入夜色深處,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連半分猶豫都沒有。巡邏弟子隻看見有道黑影掠過,大驚之下四處搜尋,那人從房中走出,他已褪下鬥篷,站在月光與燈火交織的院落中,臉色鐵青,大聲道:“通知莊中弟子,立即搜索此人,哪怕是將山莊翻過來,也要找到他!”


    “是,莊主!”眾弟子高聲應下,向四周散開。


    一陣冷風吹過,月亮隱進雲層,燈籠在簷下搖晃,暗影斑駁,將慕雲擇籠罩在裏麵,他的手緊緊握起,發出可怖的咯咯聲,漸漸的,他放鬆下來,嘴角勾起一抹駭人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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