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路邊的簡易茶館裏,走南闖北的人熱熱鬧鬧坐在裏麵,一邊喝茶歇腳,一邊談論著近日裏來發生的大事小事。天下雖大,但新奇的事總會能過口耳相傳,很快被世人所熟知,比如朝廷哪位大臣被問了罪,哪家千金嫁了良婿,哪個門派都在爭奪掌門之位,又或者是哪位大俠懲奸除惡,為百姓除去一大禍害。


    江湖對普通百姓來說是個極其神秘的地方,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茶餘飯後議論,誰都知道如今江湖上風頭最勁的人物,便是無瑕山莊的慕雲擇,據說他在一次武林大會上一舉擊敗各派掌門,從此揚名天下,任憑誰都不敢輕視無瑕山莊。


    茶館角落裏,那一片陰涼的地方,沈昀麵前擺著一壇燒刀子,三碟小菜,一邊聽著那些此起彼伏的交談聲,一邊端著碗一口一口喝酒。他的神情很平靜,隻有在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時,才會眉心微動,一道人影忽然在他麵前坐下,抓過酒壇子便顧自灌了起來,沈昀抬頭望去,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隨即一笑,開口道:“許久不見了。”


    一口飲罷,那人才放下壇子,抹去嘴角的酒漬,胡子拉碴的臉龐略顯憔悴,那雙眼睛卻是烔烔有神,不是蕭沉還會有誰?他看著麵前笑得雲淡風輕的沈昀,說道:“一年五個月十八天。”


    沈昀歎氣說道:“原來已經過去這麽長時間了。”


    蕭沉問道:“這段時日,你去了何處?”


    沈昀舉杯道:“大江南北,去了許多地方,也看了許多人情風俗。”


    蕭沉道:“但你卻如同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一般。”


    沈昀笑道:“有緣自會相見,比如今日,我們不就在這荒郊野外重逢了嗎?”


    蕭沉沒有答話,沉默的喝了一口酒,沈昀又問道:“你可還住在無錫那間小院裏?”陳珩之的命案到如今在江湖上都懸而未破,陳家人找不到凶手,便把怒氣都發在了無瑕山莊,明裏暗裏少不得要給他們吃些虧,隻是顧及人言,才沒有將事情做絕。


    蕭沉答非所問:“無瑕山莊如今在江湖上的聲威正如日中天,你可知為何?”


    沈昀望向那群正侃侃而談的路人:“我聽說了。”


    蕭沉道:“那你可知道慕雲擇為何能在武林大會上拔得頭籌?”


    沈昀一笑道:“慕家的驚風劍法在江湖上亦算得一絕。”


    蕭沉皺眉道:“無瑕山莊被稱為江湖第一莊,憑的並非家傳武學,而是江湖中人認為它行事公道,有仁義之舉,便送了一個‘第一’的稱號。”


    他說得不錯,正因為無瑕山莊的家傳武學仍有足之處,當年慕百川才會送慕雲擇上武當學藝,沈昀非常了解慕雲擇的身手,以他的內力,應該無法在一年多時間裏精進到如此程度。沈昀的臉色不太好,卻還是搖搖頭說道:“不管是因為什麽,想必他都不願意再見到我。”


    他們之間的事,蕭沉早已隱約看出了什麽,這些年來,他一直留在無錫沒有離開,是因為他放不下仇恨,卻也沒有報仇的決心。在慕百川死後,他的心思便逐漸淡了,他依舊選擇留在無錫,像往常那樣注視著無瑕山莊,直到有一日他發現慕雲擇的異常。


    他完全可以不用去管這件事,但他卻覺得,沈昀應該知道,所以他離開了無錫,通過那些販賣消息的門派,找到沈昀的大致行蹤,跟隨前來,才在這裏遇見他。


    這不是偶然,而是他一直在找他。


    蕭沉望著他沒有說話,深邃的目光令沈昀越來越覺得不妙,他皺皺眉,終於問道:“出了什麽事?”


    蕭沉道:“無錫城這一年時間裏總有孩童無故失蹤,官府費盡周折,也沒有查到凶手是何人,全城都因為此事人心惶惶,有孩子的人家一到入夜時分,便將門窗緊鎖,但就算如此,仍然無法阻止繼續出現失蹤者,而且不管死活,皆是再也找不到人影。”


    沈昀的心漸漸下沉,他知道蕭沉在此時提起這件事,必然跟無瑕山莊有關。蕭沉頓了片刻,接著道:“那一夜我走在街道上,見到一條黑影飛過,隱約還能看見他手裏擄了一個人,待我追上去時,發現那人從一處暗門進了無瑕山莊。就在他進去不久之後,一位女子從裏麵走出來,放了一隻信鴿,我覺得事有蹊蹺,在她走後便將信鴿打落。”


    “信上寫了什麽?”沈昀問。


    蕭沉從懷裏拿出一張小小的字條,沈昀接過來展開,上麵隻有四個娟秀的字:走火入魔。沈昀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那個女子是何人?”


    蕭沉道:“無瑕山莊的女主人,薑詩璃。”


    雖是預料中的名字,但從蕭沉口中說出,還是讓沈昀臉色大變,因為他記得很清楚,薑詩璃是蘇瀲陌安排在慕雲擇身邊監視的人!


    “你是說那些失蹤的孩童,便是無瑕山莊做下的?”沈昀問道。


    蕭沉頓了片刻,才道:“我懷疑那夜的黑影,就是慕雲擇。”


    酒碗被沈昀端在手裏,他的手顫動了一下,灑出些許酒水,他搖頭道:“不,他不會這麽做。”


    蕭沉不再隱瞞他,冷靜地說道:“你們在天山所經曆的事,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蘇瀲陌不會輕易罷手,他消失這麽長時間,或許就是在等一個時機。沈昀,有些事總要有了結的時候,我告訴你這件事,是不想你將來有所遺憾,至於你如何做,都是你的自由。”


    是呀,那一日的分別,並不代表這件事就可以結束了,但無錫城裏發生的怪事,當真會是慕雲擇所為嗎?這紙上的四個字,又是什麽意思?


    蕭沉見他久久沒有說話,歎氣一聲道:“無瑕山莊與我蕭家的恩怨,是再也無法算清的,真正的赤霄劍如今已在蘇瀲陌手中,但蕭家所鑄的劍殼,卻仍在無瑕山莊,我會想辦法將它取回來。”


    沈昀飲幹碗裏的酒,問道:“你可知蘇瀲陌身在何處?”


    蕭沉有些訝異,還是回答道:“我確實知道他在哪裏,但是,無法告訴你。”這是他最起碼的原則,縱然他不認同蘇瀲陌的做法,但是也不會將他的行蹤透露給任何一個人,包括沈昀。


    沈昀點點頭,道:“我明白。”


    蕭沉提醒道:“薑詩璃會知道他的下落。”


    沈昀苦笑一聲,他一直有意避開無錫,但今日看來,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與蕭沉告別之後,他牽馬獨自走在山路上,正值初春,草木新發,山林間一派盎然生機,沈昀麵前出現兩條路,一條往南,通往無錫城方向,另一條往北,雖不是前方會是何地,卻會充滿自由與瀟灑。他站在叉路口,冷風卷起他的衣角翻飛,他深深歎了口氣,終於還是選擇了往南的那條路。


    這裏離無錫城還有近半個月路程,沈昀在途中意外得知一個消息,下個月初十,便是無瑕山莊建莊百年之喜,請帖廣發,邀請武林各同道前來共慶盛事,現在這已經成了江湖中最被津津樂道的話題,許多沒有接到請帖的人,也準備前去無錫城湊個熱鬧。


    上次來到無錫,恰逢傳劍大會,如今又遇上這百年慶宴,越想避開便越避不開,當真是無奈呀!不過有一樁事便令沈昀頗為意外,據江湖傳言,那惡名昭著的“草上飛”朱霸,不知被何人殺死在無錫城外,身首異處,死狀極其淒慘,最後還是官府將他收了屍。


    這一年多時間來,沈昀也在關注朱霸的下落,也許是因為在赤霄劍一事上吃了虧,這惡賊也收斂了許多,甚少出來作案,沒想到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也算惡有惡報。


    離無錫城愈發近了,沈昀走在山路上,聞到被風送來的花香,轉頭望去,便看見那片桃林粉浪翻飛,落花如雨,陽光穿透枝椏明晃晃照耀下來,他似乎看見有一白衣少林在桃林下席地而臥,高高舉起手裏的玉壺,美酒傾倒出來,落進他口中。


    沈昀怔怔望著,一陣風吹過,花瓣飛舞,卷走了這片幻象,他回過神來,充滿自嘲的一笑。他們是在這片桃花林中相遇的,而現在早已經物是人非。


    日落之前,他終於走進無錫城,在街上尋了一間客棧住下,一年多未曾踏足,這裏的大街道小巷倒是沒有任何變化。沈昀推開客房的窗戶,遠遠看見無瑕山莊露出來的屋頂,他本以為自己的心情早已平靜,可現在才發現,原來所謂平靜,僅在未能相見之前。


    慕雲擇就在那裏,但他再也不是初見時那個溫潤如玉的人,他已是無瑕山莊的莊主,在如今的江湖上,沒有人的風頭可以及得上,或許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汙點。


    沈昀想起那一日在無錫城郊時慕雲擇所說的話,他說了恩絕義絕,說了後悔,如果他們再次相見,彼此間又該怎麽樣去看待對方?


    沈昀的心情莫明煩燥起來,他很想痛快的喝一杯,而這間客棧裏連壇像樣的酒都沒有,他隻能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找一個可以喝盡興的地方。夜已經深了,大部分酒家都已經打烊,他在一條巷口看見一個酒攤,老大爺正在收拾東西,純正的酒香撲過來,沈昀便已食指大動。他打滿一整隻酒囊,踏著月色邊走邊喝,倒也甚為愜意。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淩空掠過,踏著屋頂急速遠去,沈昀暗吃一驚,猜到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蕭沉所說的人,他施展輕功追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奔跑在夜色下,腳步踏過瓦礫發現啪啦聲響,黑影顯然已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他猛得一揚手,一枚暗器破空向沈昀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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