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中點了一盞油燈,在夜風吹拂下搖曳著昏淡的光暈,蘇瀲陌勾起的嘴唇在忽明忽暗是愈顯蠱惑,令人分不清他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沈昀頓了片刻,腦海裏浮起慕雲擇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終還是說道:“既然如此,蘇公子便請帶路吧。”


    蘇瀲陌似乎早就料到他不會拒絕,連神情都未改變半分,隻將房門打開,徑直走了出去。那幾名無瑕弟子橫七豎八躺在院中,沈昀見他們胸口起伏,便知隻是暈了過去而已。無瑕山莊守衛森嚴,這蘇瀲陌居然還能夠來去自由,手上功夫可見一般。沈昀看著走在麵前的這道白影,眉頭鎖得愈緊,此人行事詭異,從不按常理出牌,他所做的事,究竟有什麽目的?


    蘇瀲陌可不管他心裏在想什麽,顧自坦然地從無瑕山莊走出去,沿途竟未碰見一個弟子,若非燈火通明,沈昀都要懷疑無瑕山莊是否人去樓空。蘇瀲陌倒是輕鬆自在,搖搖擺擺,一步一晃,領著沈昀就到了無錫城最大的酒樓——天香居。


    所謂最大,自然跟價錢脫不了幹係,據說在天香居裏喝一壺酒,足夠在其他酒館裏醉上幾天幾夜。這真金白銀換來的其實是一種炫耀與滿足,酒菜的滋味如何顯然已經不重要,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坐在這間雕梁畫棟的屋子裏本身就是非常有麵子的事。


    隻可惜,沈昀並不在這大部分人裏麵。


    蘇瀲陌用一碇金子包下了二樓最豪華的雅間,抬手一揮,就讓人上了滿滿一桌的美味佳肴跟數壺美酒,還喚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在旁邊侍酒。菜很精致,酒很甘醇,姑娘也特別溫柔,但沈昀始終覺得如坐針氈。


    蘇瀲陌倒是一臉好心情,晃著酒杯說道:“都說天香居的酒乃是珍品,不過看沈兄這食不下噎的模樣,莫非是這酒裏摻了水,乃至叫沈兄連入口都不願意?”


    那執壺站在蘇瀲陌身旁的粉衣姑娘低笑道:“公子慣會說笑的,天香居近百年的字號,怎麽會做出酒中摻水這種自砸招牌的事來。”


    蘇瀲陌嘖嘖兩聲,搖頭說道:“這可說不定呀,連那天下第一劍都能作假,何況是這小小的一壺酒。”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劍大會一事早已經在坊間傳開,酒樓又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這位粉衣姑娘自然也聽過傳聞,抿嘴笑道:“咱們天香居就是一間開門做營生的酒樓,哪裏能跟無瑕山莊相比呢,劍是真是假我可說不好,但這酒啊肯定是真的,半分都摻不得假。”


    蘇瀲陌斜斜望著這位伶牙利齒的女孩兒,嘴角輕勾,說道:“我這位朋友原是好酒之人,但今日卻沒有半分興致,你說這是為什麽?”這話雖是在問粉衣姑娘,視線卻有意無意瞟向沈昀。


    那粉衣姑娘也是個伶俐的人,眼珠滴溜一轉,便說道:“其實飲酒也與心情有關,要是心情不佳,玉液瓊漿入了口,也會變得如白水一般索然無味。我看這位公子麵色沉重,似有心事,恐怕此刻心在不此,不知我猜得對嗎?”


    蘇瀲陌輕笑地看著沈昀問:“沈兄,你說對還是不對?”


    明知他是故意刁難,沈昀臉上也並無露出怒氣,隻舉杯說道:“既然有美酒,自可解百憂,蘇公子盛情,在下卻之不恭,先幹為敬。”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直接從桌上拿過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上,連喝下三杯。


    蘇瀲陌看著他第三杯落肚,才緩緩開口說道:“看來你說對了,唯有心情不佳者,才需要對酒澆愁,不如你來猜一猜,我這位朋友為何心情不佳。”話是對粉衣姑娘說的,可眼睛一直盯著沈昀,似要透過那張灑脫英俊的臉看穿他心底。


    粉衣姑娘打量了他們一眼,笑著說道:“公子方才說到寶劍,現在無錫城中有許多人都是衝著這個而來的,看兩位公子的穿著打扮都不像普通人,莫非也與寶劍有關?”她本是隨口猜的,但蘇瀲陌投向她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深意:“你很聰明。”


    粉衣姑娘尚未來得及說話,蘇瀲陌的臉色忽然冷了下來,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吐出幾個冰冷的字:“但自作聰明的人,往往都活不長。”


    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怒氣,嘴角的笑意也仍然沒有隱去,可那淩厲的眼神卻讓粉衣姑娘刹時白了臉色,乍驚之下險些摔了手中酒壺,手足無措站著,渾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惹怒對方。沈昀已然看見蘇瀲陌眼裏的殺機,那是跟在長樂賭坊時如出一徹的神情,他光潔如玉的手指叩在桌麵,指尖隱隱有銀絲閃爍,沈昀吃了一驚,不動聲色的為蘇瀲陌斟滿一杯酒,說道:“這確實是好酒,蘇公子不妨也嚐嚐。”


    蘇瀲陌的手生得極是好看,溫潤修長,骨節清晰,較之女子多了幾分堅毅,較之男子又少了幾分粗礪。這雙手在殺人的時候,從來不會猶豫,但在端著酒杯的時候,又像是這天底下最風流最多情的濁世佳公子,前一刻還殺意四起的眼眸,此時又忽然露出輕柔的笑意。他晃著酒杯,微彎的桃花眼似勾魂攝魄一般望向沈昀:“沈兄這會有興趣陪我飲酒了?”


    沈昀從來沒有這般拿一個人無奈過,他的喜或怒,比六月的天氣還要多變。那粉衣姑娘站在桌旁大氣都不敢出,早已沒了先前顧盼生輝的模樣。沈昀歎道:“蘇公子方才說了,沈昀乃是好酒之人,如此美酒,焉有辜負之禮?”他舉杯敬向蘇瀲陌,仰頭痛快地喝幹。


    蘇瀲陌眼中笑意更深:“那這該滾的人是否也應該識相些?”他笑得那樣好看,便是陽春三月初綻的桃花,也不及他眼中蕩漾的那抹風情。他的語氣也很普通,就像大清早跟熟人打招呼一樣,可卻讓粉衣姑娘渾身涼了個透徹,連拿酒壺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這該滾的人,自然就是她。


    沈昀心有不忍,掏出身上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在下喝酒喜歡自斟自酌,這裏便不勞煩姑娘了。”


    粉衣姑娘哪裏還有臉麵呆下去,匆匆將酒壺放在桌上,曲膝行禮道:“那我先告辭了,兩位公子慢用。”在經過沈昀身旁時,還不忘將那塊銀子迅速拂進掌心,連眼皮都不敢抬,開門走了出去。


    蘇瀲陌搖頭嘖嘖歎氣:“沈兄待人可真是好啊。”


    沈昀舉杯道:“在下付不起酒錢,總還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蘇瀲陌端著杯子站起來,晃晃悠悠走到沈昀背後:“沈兄能做的事,又豈止那一塊銀子。”


    沈昀聞到他身上似麝非麝的香氣,與甘冽的酒香混雜在一起,神秘中似乎又帶了些許慵懶,就像身後這個人一樣難以捉摸。沈昀並不回頭去看他,隻道:“我所做的事,尚在情理之中,而蘇公子所做的事,卻已經在倫常之外。”


    蘇瀲陌俯身向他靠過去,低聲問:“那沈兄且說一說,何為情理,又為何倫常?”


    他的聲音很輕,溫熱的氣息卻清晰噴在沈昀的耳畔,像一片羽毛,在沈昀心頭輕輕劃過。沈昀依舊沒有動,他的神情就跟桌上的酒一樣,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情理在於事,倫常位於心,蘇公子神出鬼沒,詭譎飄忽,又豈是在下所能捉摸的。”


    蘇瀲陌讚同地點著頭,一臉頗為受用的表情:“原來沈兄這般了解我,蘇某當敬你一杯,請。”那手從沈昀肩膀上斜斜伸了過來,盛滿美酒的玉瓷杯湊向他唇邊,沈昀下意識往後退,背部卻撞上了身後的人,充滿蠱惑笑意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怎麽,沈兄不願意嗎?”


    對於喝酒,沈昀從來沒有不願意的時候,他樂於品嚐名滿天下的珍品佳釀,也喝得下路邊小酒肆裏十文錢一壇的劣酒。他不挑剔酒具,更不會挑剔對飲之人,事實上,隻要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共飲三杯,他都能將對方視為良友,然而麵前這杯酒,頭一次讓他有了難以下噎的感覺。


    酒是美酒,端杯的人也有一雙他所見過的最好看的手,就算這隻手端得是鳩毒,似乎都難以令人拒絕,可這隻手的主人,卻比酒香更飄忽,更鳩毒更致命。


    蘇瀲陌失望地歎了口氣:“看來沈兄確實不願意。”


    沈昀漸漸笑了,他的神情忽然看起來沒有一點不情願的樣子,低眉過去就著蘇瀲陌的手一口將酒飲幹,空蕩蕩的玉瓷杯仍在眼前,他側目問道:“蘇公子現在可滿意了?”


    兩個相距不過咫尺,蘇瀲陌卻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明明似皎月清暉一般的容顏,卻在那雙桃花眼的襯托下生出幾分妖冶邪氣,他勾著唇角,低笑說道:“我對沈兄,可從來沒有不滿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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