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舊很深,幾顆可憐的星子在黑暗中掙紮,腥澀的雨氣在鼻端若有若無。


    石中流走得很急,幾乎是在路上飛奔,從萬有亮嘴中獲知的這個內幕實在讓他驚心,日本人為何需要這麽多的壯年男丁,其目的何在呢?


    征作勞力麽?


    石中流想不出其他答案,但是這個答案,直覺又告訴他是錯誤的。


    回到老楊家,門是虛掩,老楊見石中流沒回便給他留門,其實屋裏也沒值錢的東西,這一片住的都是褲腿露風的窮人,老楊有時喝醉酒便經常忘記關門。


    房間裏老楊的鼾聲震天,想必是又喝了小酒。


    石中流坐在床上,摸出懷表,光線昏暗,仔細看了半天才看清,已經是淩晨3點多,還有兩個小時便要天亮,他來不及洗漱,直接倒頭便睡。


    清晨醒來,老楊坐在床頭,一張巨大的臉正對著他,嚇得石中流趕緊坐起,隻聽砰的一響,兩個人的額頭撞在一起。


    “老楊,你怎麽在我房裏?”


    “你昨晚去哪裏了?大半夜都不回,想找你喝個酒都不成。”


    “辦點事,所以回來晚了。”


    老楊忽地起身,走到門外看了兩眼,然後又返回床前坐著,低聲道:“是不是共產|黨有什麽任務,你去執行了,一定是有漢奸或是叛徒被鋤掉了。”


    石中流簡直無語,道:“老楊,我不是共產|黨。”


    老楊伸出食指搖晃兩下,道:“no。你就是共產|黨,如假包換的共產|黨。”這句no是老楊在銀行學來的,來銀行存錢的除了中國人,還有為數不少的外國人,其中以美國人居多。一來二往的,老楊也學了好幾句英語,諸如“hellow”“noproblem”“goodbye”等。


    “老楊,你想加入共產|黨嗎?”


    頓時老楊一呆,半晌道:“不想加入,我還不想死,共產|黨都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


    “對,所以你以後也不要提共產|黨,讓人聽到會惹出麻煩。”


    為了那個共產|主義的理想,已經有無數的共產|黨人犧牲,但是為了這個理想,石中流毅然決定走下去,他深深相信,還有更多的同誌在默默陪他一起走下去。


    一周後的清晨,石中流騎著自行車載著老楊剛趕到化奇銀行,便被叫到經理辦公室,這經理是美國人,叫史蒂夫。當時石中流來應征櫃員,是史蒂夫主持麵試,石中流流利的英語征服了史蒂夫。


    史蒂夫告訴石中流,因為他工作認真,表現出色,自從入職以來從未出過差錯,由今天開始從臨時工轉為正式工,每月薪水在原來的基礎上加3塊大洋。


    “mr劉,恭喜你!”


    “謝謝。”


    從經理辦公室出來,老楊便迎了上來,他見石中流被叫到經理辦公室,隻當是石中流犯了什麽過錯。“那洋經理找你什麽事?”


    “我轉正了,每個月薪水再加3塊大洋。”


    “那恭喜你。小劉,今晚你可得請客吃飯。”


    “當然。”


    “一定要買酒。”


    “不會忘的,老楊,我現在去工作。”


    石中流進入工作間,對麵坐著的小謝似乎也知道石中流轉正還加了薪水,心裏有些不平,石中流因為學曆高,試用期的薪水就和他一樣,如今還加了3塊錢。


    “好好幹,以後有前途。”小謝明顯帶著嘲諷。


    石中流聽出他的諷刺,但仍是道了聲謝。


    很快,大廳中有人進來取錢,石中流忙得連去廁所都沒時間,一直到中午大廳裏人流才逐漸散去。他站起身,伸手捶著腰部,腰酸背疼,竟比在約瑟夫中學當老師還要累。


    石中流兌著白開水,吃了兩個饅頭,小謝瞧見又在一旁陰陽怪氣,嘲諷他加了薪水還裝窮,石中流隻裝作沒聽到。


    下午2點剛到,門口進來一位穿著長衫馬褂的男人,石中流大吃一驚,原來進來的人竟然是萬有亮。


    萬有亮仍是提著一口皮箱,但今日的皮箱比一個月前要大出一半,他走路都在晃,大約是無法承受起箱子的重量。


    “存錢,給我開一個貴賓間。”


    萬有亮沒有認出櫃台裏坐著的男人就是那夜闖入他家中的蒙麵男人,這些天他都提心吊膽,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雖然他並沒有說出日本人索要壯年男丁的真相,但他畢竟泄露了日本人與韓汝霖的金錢交易。


    他素知日本人手段毒辣,更不敢將此事告訴給麻生一郎,對於日本人,自己的任何努力可以被視而不見,但做錯一件事可能就死無葬身之地。


    “好。”石中流心知,韓汝霖一定又有一筆款項要存入銀行。


    貴賓間中,石中流和幾名工作人員開始清點,依舊存入的是大洋。現在雖然也發行紙幣,但是一般人都不喜紙幣,普通商人也更願意收大洋,因此市麵上使用最頻繁的還是大洋。


    總共是1.5萬塊,石中流在存折上開具了存款信息,然後請萬有亮過目。


    數目當然沒有錯,萬有亮看過後塞到長衫裏麵的口袋,提起箱子一聲不吭地離去。但到門前萬有亮忽然回過頭,石中流的眼睛像他見過的一雙眼睛,這麽標準的丹鳳眼是不多見的。


    萬有亮使勁盯著石中流瞧了好幾眼,但最後還是無法肯定下來。


    外麵有一部黑色小汽車,萬有亮出來後,徑直鑽入車中。


    老楊站在門前向萬有亮揮手,可是萬有亮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他一眼,便發動小汽車。


    汽車一溜煙跑了,隻留給老楊一屁股的黑暗,老楊咳嗽幾聲,伸手揮去嗆人的黑煙,自言自語道:“切,又不是存到你的戶頭上,神氣個什麽,沒你舅舅,你屁都不算,對,你就是個屁。”


    老楊伸出腳朝空氣中踹去,就仿佛踹到萬有亮。


    這時門口正走過來一個人,老楊這腳便踹在他的膝蓋上。


    “楊樹德,你幹嘛?”來人大怒,正是老楊的頂頭上司,保全部主任紀勤。


    “紀主任,對不住,我正在練腿功,沒想到眼一迷離就沒看到你。”


    紀勤的褲子上有個忒大的鞋印,老楊也算是心眼靈活的人,趕緊撣掉那個印子。“主任,我給你弄幹淨了,你老要是不爽,不妨踢我一腳。”


    “你個老小子,我可沒空踢你,這個月你給我留神些,好好幹,不然扣你工錢。”紀勤扔下一句威脅便迅速進入銀行裏麵。


    老楊並不怕,紀勤人還不錯,平時有什麽事他也幫著遮掩,不會亂打報告。


    再說,中國人不幫中國人,還算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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