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謝桓修這麽大反應。當年他考上童生那會,謝家大擺三天流水宴,不僅東村人都參加了,隔壁鄉也來了不少人,著實熱鬧一場,直至現在還有不少人,津津樂道講著謝家當年的這場流水宴。


    但對謝桓修來說,這絕對是最不想讓人提起來的一段過去。


    那年,謝桓修胸前綁著大紅花,陪謝久迎客,來人不論是否認識謝桓修,上來都會誇上那麽一兩句。


    簡單直接的“這小子一看就是做大官的命。”,


    “哎呦,看著就是個機靈的,難怪這麽小就這麽有出息呢!”


    粗暴的,上來大手就往謝桓修的小身板上招呼,“好樣的!將來咱們村就靠你了!”


    ……


    都是鄉裏鄉親的,賀詞也沒什麽華麗辭藻,但勝在實在。謝桓修一開始聽著還挺高興,但越到後來越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來來回回誇他的就是這麽幾句話,仿佛都套好了詞。


    後來謝桓修發現,原來很大一部分人,並不在乎他考得怎麽樣,也不是真是過來恭賀他的,不過是說幾句討喜的話,過來蹭飯吃的。


    流水席擺了三天,有人蹭了三天的飯,吃飽了走,餓了的時候回去,重複著最開始來時的話,繼續吃個酒足飯飽。


    當時年紀小,心裏雖不好受但好歹撐過了三天,現在你再讓謝桓修胸前係著大紅花,站在院子裏迎賓,那絕對不可能!


    而謝久一提到這個,有些激動了。


    “今兒十五,大家都過節了呢,不如就明天吧。”


    “我看行,現在時候好,瓜果蔬菜都有的,明天找人殺兩頭大肥豬就成了,也不用現買啥。就是不知道廚子好找不,畢竟時間這麽急。”


    “沒事,明天我去找,找不到太有名的,還找不到一般的麽。再說了,哪有幾個像咱天官嘴這麽刁的,有酒有肉就夠了。”


    李翠翠想了想,點頭回謝久,“也是。”


    眼瞅著就流水席的事就這麽定下來了,謝桓修急了,“這有什麽好辦的啊,又不是考中了解元,都丟不起這個人,爹娘咱不辦成不?”


    謝桓修試圖商量謝久他們,打消這個念頭。


    “瞎說,哪裏丟人了,我兒子小小年紀就中了……中了舉人,多光宗耀祖的事,咋就丟人了。”謝久從昨天想到了今天,可算是想起了,謝桓修考中了鄉試,成了舉人。


    “就是說啊,咱得辦,還得風風光光大辦,讓大家都知道知道我兒子是多麽厲害。”


    謝桓修小臉一垮,嘀咕著,“哪裏厲害了……”


    書硯見他如此,有心安慰,結果卻開了一個最差的頭。


    “很厲害了,你看李饒他們比你大那麽多,到現在都沒敢去參加考試呢。”


    聽了他這話,氣的謝桓修從凳子上蹦了起來,“我什麽時候淪落到要和他們去比了!”


    說完書硯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李饒簡直就是謝桓修的逆鱗,哪能提這個,書硯正想著要怎麽錯過這個話題,李翠翠開口幫他岔開了話題。


    “哎,對了,天官啊,你這次回來怎麽沒去看季夫子?”


    “是啊,你考上的了的消息還沒跟季夫子說吧,一會吃完飯去見見季夫子吧,讓他也高興高興,順道請他過來,晚上一起過中秋。”


    夫子若知道這個成績,高興就有鬼了,哎。


    謝桓修心裏歎了口氣,即便再不敢見夫子,也總是要去見的。所以,秉著能拖就拖的精神,謝桓修終於在無菜可吃的時候,吃完了他的午飯。


    但他還沒準備好去見季轅的勇氣,看著忙著撿桌子刷碗的書硯,還記著他剛才那自己跟李饒他們對比的事,謝桓修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上書硯身上掐了一把,道“一會跟我去見夫子!”


    書硯忍著疼,“嘶”了一口氣,答應了。


    書硯提著李翠翠早就準備好的節禮,陪謝桓修來到了季轅家。


    還不肯認命的謝桓修,往後一躲叫書硯敲門,書硯朝他比了比兩手拎著的滿滿的節禮,根本無法敲門。


    謝桓修瞪了書硯一眼,上前兩步敲了兩聲門,聽見季轅再問是誰,忙的退了下來,示意書硯回話。


    “夫子,我是書硯,叔、嬸讓我給您送節禮來啦。”


    沒一會兒,季轅出來給書硯開了門,他冷眼瞧著謝桓修也在。


    謝桓修剛要上前問好,季轅直接避開了他,對著書硯說,“進來吧”。


    好不容易骨氣點勇氣的謝桓修,就這樣徹底被放了氣,垂頭喪氣的跟在書硯後麵,隨季轅進了屋。


    書硯自動自覺跟季轅打了聲招呼,幫季轅整理擺放好帶來的節禮,留下師徒二人在書房裏說話。


    “鄉試結果出來了?”


    “嗯。”


    “考了多少名?”


    “第……第七。”


    “嗬。謝桓修你可還記得,上次你臨行前我說的話?”


    謝桓修撲通一聲在謝桓修身前跪了下來。


    “夫子,天官錯了。不應荒廢學業,給您丟臉了。您原諒我一回吧,會試的時候我肯定考個好成績回來!”


    季轅輕笑,“我的臉自在我的臉上,何曾被你丟過。你會試考得很好,考得不好又與我何幹。”


    謝桓修見季轅說的冷情,眼淚再也忍不住,劈裏啪啦的往地上掉,不吭聲也不肯起。


    “好歹也是個舉人了,竟如黃口小兒般,說哭就哭,好生沒臉。”


    謝桓修抽抽搭搭,回了句,“夫子說的對,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學生也知道自己這幾年實在荒唐了些,枉費夫子多年教導。但考也考了,荒廢也荒廢了,現在說什麽都來不及了,學生總不能讓時光逆轉重新來過吧。”


    眼淚還在劈裏啪啦往下掉的謝桓修,抽了抽鼻涕,繼續道:


    “子曰‘有教無類’,古人又有雲‘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學生已經知錯了,夫子哪能因為學生曾犯過錯,就放棄學生了呢。”


    他這話讓季轅喉頭一噎,這話說的,感情他若是不再讓謝桓修叫自己夫子,反倒成了他的錯了。


    厚顏無恥啊。


    季轅可算是感受到了,當初李饒被謝桓修當麵駁斥,談獻也就是談夫子,來信時對謝桓修所下的批語,“此子,雖學業一無長進,甚有所退步,可喜的是,麵皮劇增,初具有官家風範,細心調-教,應不會蹈你我字覆轍。”


    謝桓修的臉皮厚度,真的是不止厚了一點點,麓山出院,果然是個好地方啊。


    “這麽說,倒是為師的錯了。”


    謝桓修耳根一動,立即抬起頭來,看著季轅。雖說他仍是神情冷淡,但既然他肯稱“為師”,那豈不是說明,原諒自己了。謝桓修心下一喜,忙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再叩首道,“一切都是學生的錯,令您操心了。”


    “不過,夫子您放心,學生以後肯定會好好讀書的!”說完,抬起頭來,對季轅,粲然一笑。


    季轅扶額,饒是有著再好的一副皮囊,這又哭又笑的,也是沒眼看啊。


    辣眼睛而不自知的謝桓修,笑著往前跪走兩步,“夫子,跟我回家過節吧。”


    季轅不動聲色的往後躲了躲,“不去!”


    “啊,為什麽啊?”


    “沒臉去。”


    哦。


    謝桓修本來挺起的腰板,又彎了下去。


    季轅口中所謂的沒臉,是指他的成績太差,令他無顏去見他父母。


    “是學生的不是,以後學生絕不會再做有負夫子的事了。您跟學生回去吧,今兒中秋。”


    季轅孤身一人來到東村十幾年了,始終也不見他有什麽家人朋友過來探望過他,更不見他出去拜訪誰,自謝桓修拜師後,逢年過節都是在謝家過的。謝桓修特意強調了一遍,今兒中秋,一家團圓的日子,他不想季轅一個人孤零零的過節。


    但……


    “嗯,八月十五,月圓了。你回家吧。”


    “夫子……”


    看著站在窗邊,往遠處眺望的季轅,謝桓修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麽才能令他改變心意。


    將節禮一一安置好的書硯,仿佛沒注意到這一跪、一站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夫子,東西我都按照您的習慣安放好了。我們一起回去過節吧。”


    “不了,你們回去吧。”


    “叔、嬸在家等著您呢。”


    季轅轉過頭,還是那句話,“沒臉去見他們。”不同的是,在對著書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眸中帶了絲笑意。


    “可……”


    書硯還想說些什麽,但被季轅打斷了。


    “快回去吧,家裏肯定很忙,需要你的地方還多呢。”


    書硯想了想也是,便點了點頭,“那好,我們先回去了,一會您還是決定不來的話,我就過來給您送飯吃,雖然不在一處,但都是一樣的。”


    天涯若比鄰……


    “好。”季轅笑著答應了。


    書硯回季轅一笑,隨即走過去扶謝桓修起身。


    謝桓修想說些什麽,訥訥張了張嘴,又發不出任何聲響,走到門口時,鬆開了書硯的手,再次跪了下來。


    他朝著季轅,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走了。


    他始終沒說出來的那句話是,“夫子,對不起。”


    當他們回到謝家的時候,謝久往門外瞅了瞅,也沒瞧見季轅,問他二人,“季夫子呢。”


    謝桓修正在糾結要怎麽回答謝久的話,卻被書硯搶了先。


    “夫子說,他沒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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