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鄉試,你準備的如何了?”


    季轅輕飄飄的問出這句話,落在謝桓修身上卻猶如千斤。


    謝桓修考得童生之後,季轅因他年紀尚幼,便沒急著讓他去考院試,壓了一年。然而當他考得生員之後,除了夫子們的讚賞外,他還在其他學子眼中看到了疏離與懼怕,他這才開始後悔自己應該再多等等的。


    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是了,有多少讀書人考了一輩子,連童生都沒考上。


    而他呢?縣試,府試,院試一路過來,雖不能說一路順風順水,輕鬆愉悅,但也差不離。


    考上童生的時候,他是開心的。十裏八鄉的,誰提到都不要豎起大拇指,讚一句神童,說“老謝家的天官,將來是有大出息的”,爹娘的臉上也滿是榮光,見誰都是樂嗬嗬的。


    那時的謝桓修根本就沒意識到,九歲考上童生到底是有多難的。當季夫子不同意他直接去考院試的時候,也不肯解釋原因,不想因為這點小事違背季夫子意願,這才答應,但他心裏不高興著呢。


    受了挫折之後,才隱隱感受到季轅當初的用意。


    謝桓修到書院以後,聽的更多的是,當年蘇秦如何如何,他眼裏心裏一心想比的是,那個別人口中宛如神話般的蘇秦。其他人,他還來不及去顧及,去在意。


    但當院試成績公布的那一刻,謝桓修以為自己會收到的是誇獎、是讚揚,更或許取而代之他們口中的蘇秦,然而他看到的卻是大家與他預期截然相反的舉動。


    謝桓修這才意識到,這裏不是東村,是麓山書院。在東村,無論是他考上了童生,還是科舉頭名,村人無外乎的反應都是,“喲,厲害了,我的天”。


    因為科舉考試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可能在大多數人眼裏,科舉不過是進京考個試罷了。他們哪裏曉得,謝桓修這個年紀考中生員,相當於家家都在種水稻,年頭好也就畝產六百斤,而老謝家卻是畝產六千斤。這不是人家一年的收成,頂了自家十年的差距,而是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能發生,卻發生了的事啊。


    哪怕有蘇秦的珠玉在前,但那也隻是一個傳說。當傳說變為現實,展現在大家眼前的時候,更多的不是讚揚,而是身邊有了個智多而近妖的怪物罷了。


    大家會在背後悄悄討論謝桓修,卻不會選擇同他講話,太有距離感了。


    正是因為這些,原本打算去參加鄉試的謝桓修歇了主意。他的確是想超越蘇秦,可他也更不願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


    謝桓修開始聽從季轅的建議,努力去同別人交好,做朋友。他沒有選擇刻苦讀書一派的林曦年,而是選擇了紈絝少爺一派的李饒。謝桓修的選擇當然不單是因為書硯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同林曦年他們交好,仍舊是讀書,同以前又有何區別。


    而李饒他們不一樣,平日出門前呼後擁,看上過去特別熱鬧。


    “管他是不是真心呢,自己誠心以對,肯定會結交到真正的好友的。”天真又善良的謝桓修,就抱著這樣的想法,上趕著跟李饒他們交朋友去了。


    而參加鄉試這件事,他也偷偷決定在交到二三好友之前,是絕對不會去的。


    麵對季轅的問話,謝桓修選擇不吭聲。之前他們有談到過,鄉試過後,季轅會找院長舉薦他去國子監讀書。初聽這個消息的謝桓修,是憧憬向往的,但院試過後的種種際遇,令謝桓修隻想在書院在多呆兩年,他不想超於人太多,一個人的日子不大好過,他也想平日出行,可以呼朋引伴,談天說地。


    季轅看謝桓修的反應就知,今年的鄉試他是不打算參加了。內心暗暗歎了口氣,道:“即是如此,你便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夫子……我……”謝桓修想要為自己辯解,然,季轅根本不給他機會,直接撇下他一人,大步離去。


    謝桓修原地呆了半晌,也不見季轅回來,又不敢追上去,沒精打采的垂下頭,一步一步蹭著腳步,回了謝家。


    而季轅,望著謝桓修離去的背影,陷入了思考。


    謝桓修的抗拒,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當初又何不是如此。


    風光大盛的背後,盡是疏離。


    年紀有的時候真的是一道致命傷,無論你的學識高出人家多少,但卻輸一段閱曆,這是除了時間之外,你無論如何都彌補不了的。


    所以,季轅原並不急著讓謝桓修去應試,對於他的選擇也不多加幹涉,因為他要的重來都不是另一個蘇秦。


    季轅自己沒經曆過,也不確定那種選擇對謝桓修來說更好,所以他寧可選擇圍觀。隻是麵對,謝桓修的日益偏離,季轅終有些坐不住了。他的確不想見謝桓修重蹈蘇秦覆轍,但更不願他成為另一個仲永。


    他所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的脫離現狀的辦法就是,謝桓修去參加鄉試,中舉後入國子監學習。但謝桓修卻不願意去參加鄉試,季轅第一次開始懷疑,是不是他一開始決定送謝桓修去麓山書院,離開自己身邊就是錯的。


    在學業上,在書院接受夫子們的教導,未必就比他自己一對一教導來得更好。但畢竟在書院可以接觸到更多的人,經曆更多的事,無論是好是壞總是要親自己去走一遭,才會深有體會,這是無法通過言傳,就能讓謝桓修足夠了解的。


    季轅一直覺得,憑借謝桓修的聰明才智,是斷不會走錯路的。然而他忽略了,謝桓修再聰明也隻是個孩子,一個原本被眾人捧著,嗬護著的孩子,失去了這些,他盲目的去尋找認同感。尤其是在他努力的去交友、去改變之後,他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努力,想要跟從前不一樣,為了改變而改變自己。


    這是季轅之前萬萬沒想到的。


    謝桓修每次回到東鄉,通常都會選擇與季轅徹夜長談,通常是要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才會回來的,所以當見垂頭喪氣回來了的謝桓修,本在說笑的三人暗叫不妙,立即收了聲,相互打起眉眼官司來。


    謝久朝李翠翠抖了抖眉毛,“你是孩兒他媽,你快去問問,天官咋了?”


    李翠翠瞪了謝久一眼,下巴朝謝桓修房間的方向點了點,“你去,說的你好像天官跟你沒關係似的。”


    謝久臉色一苦,“這是兩碼事,還得你去,他從小就粘你,跟你貼心。”


    李翠翠眼睛一立,“你到底去不去!”


    謝久慫了,剛想動,一下子計上心頭,跟李翠翠使了使眼色。


    真不愧是睡同一炕頭十來年的兩口子,李翠翠迅速了解到謝久的意圖。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裝作不經意的開口,“狗蛋兒吶,你去瞅瞅天官咋滴啦,今兒咋沒在夫子家住就回來了吶。”


    看眉眼官司看的正熱鬧的書硯,突然被叫到名字,愁眉苦臉起來。雖然他也很歡關心謝桓修到底怎麽了,但是!他更清楚,自己去問的話,那絕對是茅廁裏點燈——找死(屎)呐。


    “我可以假裝自己隻是書硯麽?”


    自問自答的書硯告訴自己,可以。


    於是,他就真的就繼續板板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咳,狗蛋兒啊,狗蛋,你去看看天官的被子夠不夠厚,他娘也不知你們這就回來了,也沒給他換新被子,回頭再睡凍著了。”


    李翠翠給謝久一個幹的漂亮的眼神,書硯比謝久兩口子還注意謝桓修呢,說這個李翠翠信書硯肯定會動。


    結果……


    人家穩穩的坐在那裏,眼看地,瞅也不瞅他們一眼,回道,“看了,夠用。”


    謝家夫婦對視了一眼,是了,剛剛吃過飯後,書硯又重新打掃的謝桓修的房間。


    “狗蛋兒啊……”


    當謝久再次開口的時候,書硯先打斷了他的話,“那個叔、嬸子,要不咱熄燈,睡吧。”


    謝家夫婦側耳聽了聽謝桓修那屋沒啥聲響,感覺事兒應該不大。不然他們天官啥時候委屈過自己啊,早就開摔了,夫妻二人又相互瞅了瞅對方,一點頭,同道,“成,那就早點歇著吧,明早還得下地幹活呢。”


    道過晚安,書硯也退了出來。


    別看書硯剛剛表現的挺淡定的,那是實在不想被謝家夫婦送上來當炮灰,但他哪兒放心的了謝桓修呢。


    這不一出門,就鳥麽鳥悄的趴在謝桓修房間窗戶上,往裏瞧。謝桓修回來也沒點燈,直接就趴床-上了,整個屋子黑咕隆咚的,月光再亮也亮不到屋裏去啊,書硯啥都沒看著能看到,不放心的又把耳朵貼了上去,聽了半天也沒聽到個聲響,瞪著眼看了半天窗子走了。


    沒一會兒,就見書硯裹著個冬日裏穿的大棉襖,抱著個大蒲團回來了。說到底他還是不放心謝桓修,又不敢進去,決定死守,真要有啥事他第一時間也能衝進去不是。


    而這一邊,書硯前腳一出門,後腳就跑過來趴門縫的謝久,看到這一幕可算是放心了。


    “睡吧睡吧,我就說有狗蛋兒看著天官呢,咱不用操心。”謝久邊脫衣服,邊跟李翠翠學了書硯剛剛的舉動。


    這會兒李翠翠倒是不擔心謝桓修了,但是還有書硯呢,“不行,我還得去看看,狗蛋兒那孩子實誠,指不定要待一宿的呢,回頭再把他凍壞了。”


    謝久按住要起身的李翠翠,“沒事,狗蛋兒大棉襖都穿上了,這清明都過了還能冷到哪去。再說,他又不傻,真要是冷了,肯定就回去了。”


    李翠翠想想也是,再就沒動。


    一夜無話。


    這天剛蒙蒙亮,雞還沒叫呢,隻聽謝桓修嗷嘮一嗓子,“書硯,我洗臉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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