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當年給沈素音買的宅子是幢二層小樓,白牆黑瓦,旁邊就是小橋流水人家的甪直古鎮,打開她家後院,走下了石階就是清清的河水,如果有條小船,就可以直接劃進去,與這幅古畫融為一體。


    可是林啟現在卻沒心情欣賞這風情,他坐在堂屋內八仙桌左手的太師椅上,沈素音坐在桌子的右手邊,兩人沉默不語,桌子上放著兩張a4紙,風吹、日曬、雨淋,已經是皺巴巴的了,這是林啟第一天來吳縣的時候,滿大街貼的尋人啟事,隻有一句話:“川吉奈奈子,你哥在找你!”下麵是林啟的聯係方式。


    沈素音平時出入都有車接送,不大愛在街上閑逛,從蘇繡坊的園子搬出來的這兩天,心情實在鬱鬱寡歡,被蘇海星硬拉著在街上轉了幾圈,才在一根電線柱子上看見林啟貼得小廣告。


    還是蘇海星當時想逗她開心,拿林啟這事開個涮指給沈素音看的,結果沈素音一眼看到那一行字,整個人都僵直在原地。


    “川吉奈奈子”,在中國內地,在這個水鄉小鎮,能認識這五個字的,恐怕除了當事人,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林啟初聽沈素音在電話裏突然叫自己“哥哥”的時候愣是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沈素音提到自己當時費了半天勁貼的那些尋人啟事時,腦子裏那根早已遊離銀河之外的線瞬間拉了回來,感覺原本發散的網絡,迅速向回收攏。


    “素音,你……就是奈奈子?”


    沈素音在電話裏已經是泣不成聲,林啟一時也無法相信,趙天明苦尋了幾十年的人竟然就是沈素音,也不知是喜是憂,是福是禍?


    林啟想過奈奈子可能早已嫁為人婦,且生兒育女,趙天明那比童話還純真潔白的感情,不過是鏡花水月,怎麽會想到川吉奈奈子這一生實在是命途多舛,成年以後竟然也落入這樣複雜的感情旋渦。


    林啟第一時間還是解釋了自己並不是她的哥哥,她的哥哥趙天明,或者川吉春,現在還不知道在太平洋的哪個旮旯上漂著,說完後立刻驅車趕到吳縣,來到這水鄉宅邸。


    “我現在是應該叫你素音,還是奈奈子?”靜坐了十多分鍾,麵對這個容顏絕美,卻一生坎坷的女人,林啟輕聲問道。


    “還是素音吧,我早已經是中國人了,我努力使自己忘記原來的身份,但也隻能做到這樣了,我親眼看見那個拿著一把短刀的人,把爸爸的心髒挖了出來……那血淋淋的樣子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沈素音的語氣顫抖得像隻受傷的羊羔,“所以除了哥哥以外,我不想跟那樣的社會團體,再有什麽瓜葛了。”


    林啟原來還想抱著懷疑的態度,旁敲側擊一下沈素音是不是真得就是奈奈子,現在再也沒有什麽可懷疑的了,那個場景,海川翼將川吉健次郎開腸破肚,是趙天明親眼看到,想不到奈奈子——現在的沈素音,當時也在場。


    那應該是他們兄妹兩,至少在空間上,最後的一次近距離相處,林啟問道:“你當時沒有看到你哥哥趙天明麽?他知道稻田會開始會川吉社大開殺戒的時候,擔心你的安全,從京都趕回北海道,結果也看到……與你看到一樣的場景。”


    “哥哥當時在也麽,我不知道,我在裏屋躲了起來,隻看到爸爸慘死,後來因為悲傷過度,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海上了,是爸爸以前的一個舊部下帶著我逃了出來,到上海以後,我們就以父女的名義生活在一起。”


    林啟心中一凜:“原來她還不知道當年把她帶到上海的,就是她的殺父仇人渡邊秀和。”當下又開始為難起來,要不要告訴她真相?


    林啟試探問道:“你的……第一個養父,他對你好麽?”


    沈素音點點頭:“對我很好,不過他自己也身患重病,而且身上也沒多少錢了,所以我們剛開始生活得很困難,就算在這樣的條件下,他也是對我很好的,有什麽好東西都先給我留著,不過最後我跟他還是失散了,他要看病,時常出去,有天他很晚都沒有回來,我就出去找他,但我那時也剛到中國,還不會說中國話,結果在街上一迷路,把自己給弄丟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後來我兜兜轉轉的被何群收養,再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


    林啟暗歎一聲,又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要為你父親報仇?”


    中日兩國都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殺父之仇一向不共戴天,沈素音低頭沉思了片刻,果然還是說道:“想是想,但這麽多年過去,我隻能說自己看得有些淡了,而且以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麽能力對抗那樣龐大的組織?更別說為父親報仇了,我想自己能夠活得好一點,父親在天之靈也能安慰了。”


    林啟這時便下定決心,道:“其實你的哥哥已經為你報了仇了,當年稻田會在背後的始作俑者已經死了,還有那個親手操刀殺害你爸爸的凶手,也已經死在趙天明的刀下。”


    其實林啟心裏真得不能確定,那個死在溶洞裏的是不是真得渡邊秀和?還有趙天明和海川翼最後決戰,海川翼到底有沒有生還?


    “但對於奈奈子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林啟心想。


    沈素音臉上果然露出些許欣慰的表情,說道:“壞人終有報應的一天。”


    “是的,壞人總是有報應的。”林啟重複了一句。


    “現在哥哥在哪裏,我能見他麽?”


    林啟笑道:“一定能,而且很快。”從上海過來的時候起,他又給趙天明打了無數個電話,結果多數是打不通,有的是提示關機,最好的情況是打通了兩遍,但就是沒有人接,現在他又拿起手機撥了一遍,關機。


    林啟苦笑著搖了搖頭:“現在聯係不上,不過他走的時候我們約定好的,他最多一個月就回來,現在差不多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吧,別著急,隻要我們一旦聯係上,我跟他說找到你了,他就是給自己插上一對翅膀也得馬上飛回來。”沈素音“撲哧”一聲輕笑,臉上淚痕尚尤未幹。


    林啟謝天謝地,心道:“總算笑了。”再回到她的近況上來,帶著勸慰的語氣說道:“你看你哥哥也找到了,大仇也報了,其實都是好事呢,不要再難過了。”


    “嗯,是好事呢,隻是一說起往事,就有些傷感,其實真是大大的好事呢,這麽多年沒見到哥哥了,真得很想他。”


    林啟這時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沈素音既然和沈珂已經徹底鬧掰,馬東來那邊又沒什麽指望,那趙天明這段未完的童話……還能再續上也說不定啊。”登時有些激動起來,問道:“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麽?”


    沈素音也跟著興奮起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跟沈珂離婚了,盡管……過程可能有點曲折,但我一定會做到的,然後帶著孩子去找東來,再跟哥哥團聚,真是太好了,家人也團圓了,愛人也圓滿了,一個嶄新幸福的家庭又要重新組成了。”


    沈素音滿心希望的構造了這幅美妙溫馨的生活畫卷,著實當頭給林啟潑了一盆冷水,忍不住說道:“你怎麽總是想抱著馬東來不放的,你對趙天明一點感情都沒有麽?”


    “什麽?可……他是我哥哥啊。”沈素音回答得三分意外、七分吃驚,那個幼時給趙天明送了一年飯的小姑娘,隻是把他當作哥哥,僅此而已。


    “可他是我哥哥”林啟心裏又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死也不能告訴趙天明。”


    這時蘇海星從樓上走下來,沈素音站起身問道:“孩子睡著了麽?”


    蘇海星忙伸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說:“好不容易睡了,別再給吵醒了。”


    沈素音麵露感激,垂下頭來,輕聲道:“這幾天真是多虧你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麽挺過來。”


    “這說的什麽話,咱們是姐妹嘛。”蘇海星過來走到沈素音身邊,兩人細如蔥、白如筍的玉手緊緊纏握在一起。


    林啟見沈素音狀態還不是太好的樣子,心說今天晚上把蘇海星接回上海了,她一個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住在這裏,怎麽都讓人不放心的感覺,心想:“要不把她一並接到上海去吧,人多也能照顧著。”便直接了當說了出來,蘇海星一聽,欣喜道:“對呀,好主意,不如你也到上海來吧,我們家人多可熱鬧了,我也有兩個孩子,正好小離君也見過的,他們可以一起玩,玩累了就一起睡,你就跟我睡一屋,讓林啟跟費恩先在書房裏湊合幾天,就是……不如你這邊寬敞,你別嫌棄就好。”


    沈素音本來還猶豫著,蘇海星最後這麽說,她隻能應道:“我哪裏是什麽多高貴的人了,去上海也好,哥哥一回來肯定也是先到上海,而且……離東來也近一些。”


    林啟見她三句兩句離不開馬東來,忍不住想告訴她,其實馬東來也已經再婚有新的家庭了,卻見蘇海星暗地裏給自己使眼色,心裏盲惑不解,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時天色天晚,沈離君早已睡熟,三人也不敢把他吵醒,於是林啟和蘇海星又在沈素音的兩層雅宅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起來收拾行李細軟,一同啟程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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