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間行走時,氣溫或是光照的驟降不一定意味著雨水的必然到達。這裏的環境較之平原更為多變,有時候明明太陽還高高掛起雨水卻滴滴答答,而另一些時候天氣陰沉烏雲密布遠處電閃雷鳴,擔憂了半天卻始終未曾有一滴雨水落下。


    此時不過上午十點,但周圍環境之陰暗卻讓人感覺處在黃昏傍晚。


    因為仍不過是近期的經曆,回想起過去的黑雲黑雪與它們的聯係,米拉變得多多少少有些神經質起來。但亨利告訴她那隻是普通的陰雲,他們似乎已經走出了裂隙影響較為嚴峻的區域,周圍的魔力充盈因而賢者的視覺也得到了恢複。


    或許他應該早一些為洛安少女解釋環境中魔力與米提雅警戒的潛在聯係,隻是他們一路下來有許多事情要擔憂,而現在解釋似乎也仍舊不晚。


    得知了新的相關知識令白發的女孩兒多多少少安心了一些,因為這許多年的經曆和她所呈現出的冷靜與懂事,你常常會忘了這是個才不過14歲的小孩——雖然再過一陣子理論上她就要滿15歲了。


    相遇以來方才3年多時光,走遍了東西海岸見過帝國與王國去過草原與雪原如今又來到了新月洲。諸多的事件與馬不停蹄遇到又別離的人們會讓人有一種這幾乎是一段長達10年旅程的錯覺。然而除卻像彌次郎這樣背負著家族繼承重擔的貴族家小少爺,米拉的普通同齡人們恐怕還停留在待在家中幫幫家裏人打下手閑暇之時拿著木棍假裝是劍胡亂揮舞大喊大叫,妄想自己再過幾年出門成為有名冒險者過上名利雙收生活的日子。


    但這樣的孩子若是不顧父母阻攔在18歲或者20歲真的跑去成為冒險者了,大概率他們會死在一場未曾預料到、未曾做好充足準備的戰鬥之中。哪怕僥幸存活下來也會落得殘疾,若父母還在便回家務農,而若是仍不心死,堅持下去便得到結果的也是少之又少。


    一輩子停留在綠牌等級,人到中年仍舊隻能接點小護衛任務混混日子。因為收入不穩定的緣故成家也變成了奢求,所以把所有的收入都花在了享樂上麵。醉醺醺渾渾噩噩地一年又一年過去,歲數虛長而未有任何進步。最後因為透支身體而死在旅館的房間之中,又或者按照傭兵義務被貴族強行征召,作為前鋒炮灰送死,和其它或年輕或更年長的唯有恐懼、不解與迷茫共通的麵孔一起被潦草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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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這些人相比,她大概是極為幸運的。


    冒險者想成功,需要什麽?


    一個腦子裏充滿幻想和浪漫主義的年輕人或許會興致勃勃地告訴你是“值得信賴的夥伴,勇氣和公正之心”。


    雖然這句話確實不見得完全錯誤錯誤,但更現實的答案是:


    ——錢。


    樣樣都需要錢。


    低端的皮甲粗製濫造,或許很便宜的價格就能買到,而賣它們的人也會巧舌如簧地告訴你它有多輕巧好穿遠比板甲和鎖甲更為舒適。


    你或許會興高采烈覺得自己撿到了大便宜,直到戰場上每一枚箭矢和每一把敵人揮舞的武器都能輕鬆擊穿它給你造成致命傷時才追悔莫及。


    刀劍同樣如此,哪怕裏加爾各地優質鐵礦產量更大,卻也不是每一個鐵匠都有能耐把這麽長的鋼材處理得像樣。許多新手的刀劍乍看起來像那麽一回事,直到他們興致勃勃地在同伴麵前炫耀劈砍一個假人靶子的時候“哢嚓——鏘”地應聲折斷。


    真正麵向於新手的冒險者鐵匠鋪——尤其是裏加爾西海岸隨處可見的那些——會故意把刀劍做得相對軟一些,淬火的時候不燒到那麽高的溫度,這樣一來鋼材不容易有脆性。雖然容易卷刃,但一把彎掉的劍踩一踩能掰回來,斷掉的則隻能徹底拆開重新鍛打了。


    但即便花了一筆錢買到了正經的、厚實的皮甲或者二手鎖甲,從靠譜的店鋪裏買到了簡約、材質較軟但也不容易折斷的低端劍,大部分人還是會因為缺乏戰鬥相關的訓練而非常隨便地就死掉了。


    和其它行業不同,這個行業你沒有多少可以犯錯的機會。雖然來錢確實比老老實實務農更快,而且能離開一成不變的村子去各地旅行邂逅不同的人們,但代價也是高昂的。無知且準備不足的新人大多數會在第一場戰鬥之中得到永生難忘的殘酷教訓。即便在——相對來說——穩定以後,大多數普通人從事這個行業以生命危險為代價換來的其實也不過是比務農稍好一些的生活。


    諷刺之事就在於,就如同社會的其它方麵一樣,普通人出身的冒險者盡管占據了9成以上的數量,卻隻有極少數天賦異稟者能取得成功。


    大部分成名之人都是有先決條件的。品質更好的劍、品質更好的盔甲與盾牌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教育與知識。


    專業的劍術講師幾乎是不麵向平民的。


    因為他們收費標準過高。


    大部分真正學習過劍術的人要麽是富裕工匠世家市民階級出身,要麽就是地方小貴族。


    麵向平民打平價招牌的‘劍術講學’絕大多數都是招搖撞騙之人,連正確的步伐和握劍都不懂得,隻會忽悠你用更大力氣去劈砍靶子。


    ——所以她是幸運的。


    心血來潮也好,命中注定也罷,她遇到了這個大概擁有整個人類社會最豐富經驗與知識的男人,而他也不吝賜教。


    她這3年的光陰學到的東西幾乎比一個比她大10歲的人累積至今的都要多。


    以米拉現在的知識水平,即便她不當冒險者了,所擁有的外語能力和社交能力也足以令她去為某種跨國大商會或者貴族當翻譯與顧問;而她的劍術水平哪怕不及賢者,供職成為講師去教導一位貴族也綽綽有餘。


    更不要提流在洛安人血脈之中卻因為某種原因一直陷入沉睡,直到來到新月洲以後才愈發壯大的魔法血統。


    大多數人夢寐以求隻為其中之一,而她都已擁有。


    並且仍在邁進。


    “滴滴答答”的聲音傳來,今日的大雨終於沒有失約。


    盡管他們是因為視野的陰暗出於行路安全考量而暫且停下紮營,這種習慣成自然的準備工作在雨水到來之時也成功避免了任何人淋濕。


    新月洲的帆布帳篷與裏加爾十分相似,有趣的是多年使用的防水布盡管是用油類刷就,隻要注意距離,在下方生活煙熏的溫度也不會對齊有所損傷。


    時候尚早但眼看短期內沒法前進,足輕們搬出大鍋開始燉起了粥來。得益於他們優秀的烹飪手法和大量購置的各種藥膳原料,受傷的巫女們恢複的比想象的要快一些。


    櫻和大巫女還有堅爺湊到了一塊兒研究起藥草和護理類物品的製作,彌次郎的妹妹和璐璐也湊到了那邊。傳教士們一如既往地待在自己的營帳之中祈禱,說實話盡管出於洛安人背景的問題她對白色教會不怎麽感冒,但這些人的虔誠多多少少還是值得欽佩。


    武士們再度檢查保養整理起裝備來,箭矢已經消耗一空,短槍也隻剩兩支,每個武士最少太刀、脅差、短刀的三把套裝如今也難以湊齊,大部分人隻剩下一把刀。


    鳴海思考著如何解決,向亨利谘詢了一些自行削木頭製作之類的方法,而賢者回答著的同時,約書亞在另一側也檢查著他的太刀。


    米拉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坐到了自己老師的身旁,問出了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食屍鬼到底是什麽?”


    “還有那些牛頭怪。”她的提問讓營地安靜了一小會,不少人也都對這個感興趣因而側耳傾聽——尤其是博士小姐,她捧著本子小跑著也坐到了附近。


    怪物的本質是什麽原本是不重要的,隻要知道它們有什麽行為會怎麽表現如何殺死,對於冒險者那一麵的米拉而言便已經足夠。


    就像獵人在追蹤獵物的時候看的是對方的足跡和各類還有需要明白的是哪裏是要害,而不是去鑽研對方的起源。


    可熱愛學習的那一麵始終無法放下思索這些......‘生物’的存在意義。


    柴堆在背後燃起,食物開始被加入到鍋中。人是需要三餐的,生物大多需要。會感覺到口渴,會饑餓,受傷了會流血。


    一個小小的傷口可能需要幾天時間才能結痂恢複,如果不吃東西那麽可能幾天了都不會恢複。


    它們曾是人類。這個答案顯然還不夠,什麽東西能把一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這樣的怪物?那些刻耳柏洛斯,牛頭怪,這些傳說中的怪物又有什麽區別?


    她本能地感覺這一切都跟魔法有關,因為食屍鬼那強大的生命力在某種程度上與自己的老師有異曲同工之處。


    但她聯係不上這條線,雜亂而零碎的線索就像落葉在水麵四散飄蕩,她需要提醒,需要解釋。


    哪怕這一切沒法解決當下的困境,得知真相知道理由,也會讓人在心理好受一些。


    “你還記得,很早很早以前聽過的。”亨利用一如既往平穩的聲音開了口。


    “魔法並不是神明賜予人類的,這句話嗎。”他問道,而後者在腦海裏思索了許久,點了點頭。


    亨利走到了篝火邊上——不過幾步遠——然後拿了個杯子,又走了回來。


    他伸出手去,用杯子接了一杯篷布邊緣淋下來的雨水,因為衝刷了葉子的緣故裏麵有些雜物。


    “‘魔法’這個詞匯,是一個相當簡單直白的形容。”


    “常識所無法理解的奇跡之術,引發變化的技術,超過人類認知的技術。”亨利轉動了一下杯子,混雜了雜物的雨水在其中晃蕩。


    “但這一切仍舊並非全無代價。”他說著。


    “要消耗魔力。”而洛安少女給出了直白而理所當然的回答。


    “那麽魔力是從哪裏來的呢?”賢者反問道,白發的女孩兒稍作深思,將許多事情結合在了一起,又回想起過去某位精靈魔導師曾做過的事情。


    “從裏界?”她眨著眼睛,感覺自己像是想明白了什麽,又像是沒想明白。


    “可為什麽,魔法師也不會變成食屍鬼啊。而且。”她想整理出語言,但卡住了。


    “假設這是一杯泥水,好吧,雖然有點雜物,但這杯水還算清澈。但想象一下這是一杯泥水,更髒的水。”亨利轉動起了手裏的杯子,隨著搖晃水逐漸形成了一個小漩渦,雜物也融入其中。


    “當我這樣做的時候,它會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原來那樣咯。”米拉翻了個白眼。


    “如果喝下去呢?”賢者聳了聳肩。


    “生病死翹翹。”白發的女孩兒托著下巴回答道。


    “那麽。”他忽然把它放在了地麵上,一動不動。


    “如果這樣放好一會兒呢?”


    “時間長了以後——”亨利還在說著,而米拉雙眼逐漸亮起了光芒。


    “汙泥的部分會沉澱,上層的會是幹淨的水,這就是運用魔法的時候使用的部分?”她加快了語速,而賢者點了點頭:“在現世長時間存在以後,它們會融入環境之中,逐漸稀釋沉澱。可為人所安全使用的表層部分,就成為了魔法師們施法的原料。”


    “法力池這種器官會在你呼吸的過程中逐漸吸收環境中的表層魔力並儲存起來,人日常進食吃的東西裏也往往含有魔力,所以快速補充的時候可以通過多吃東西。你體內的魔力是施法的引子,它們會引動周圍環境中的能量來達成你所想要的目標——但是。”亨利豎起了一根手指。


    “這種力量本不是人類應當掌控的。”


    “泥水在沉澱過後會稀釋出幹淨的水,可那是因為泥的含量較低。如果一杯水裏有八成是汙泥呢?”他說著:“或者你無法通過目視來區分水與汙泥呢?”


    “這種至今都未能解析本質的神奇力量不光可以作為施法者意誌與情感的延伸。”


    “它們還有自己的意誌。它們會向你低語,向你傳達一些片段。無知者甚至會以為這是神明的福音。”亨利的話讓米拉回想起了那些鉑拉西亞的人。


    她自己偶爾也會不知為何就懂得魔法的使用,原先還有些慶幸與自得,現在結合賢者所言忽然因後怕而感覺冷汗淋漓。


    “食屍鬼是被純粹的高濃度魔力所吞噬改造的人類,之所以它們會呈現出似是而非大同小異的模樣,純粹就是因為。”


    “底子是差不多的。”賢者接著說:“這是直接接觸的結果,它們與其說是某種生物,不如說是有著生物外形的魔力意誌的延伸。”


    “那,其它的那些,看起來。更,穩定的生物呢?”這次開口的是博士小姐,作為熟知生物之人,她顯然對於那些牛頭怪甚至是那頭刻耳柏洛斯這樣更加‘生物’的生物相當好奇。


    “直接飲用一杯泥水會怎樣?”亨利不答反問。


    “可能會死。”米拉認真回答。


    “那如果喝的雖然是沉澱過濾過的,些微不可見的泥水,但是時間長達一生或者連續幾代人如此呢?”


    “身體會適應。”綾瞪大了眼睛。


    “那不就是,魔獸?”米拉愣住了。


    “大致就是這麽一回事咯。”亨利倒掉了杯子裏的水,然後走過去準備從足輕們煮著的茶罐裏倒一杯茶。


    “食屍鬼是不穩定的速成產物,是直接接觸並且被原始魔力同化因而產生了極端變異的人類。而那些其它的你看到的怪物,則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一些魔力較高的區域,含量雖小,但長年累月的接觸產生了變異的——誰知道原本是什麽生物。”他聳了聳肩,然後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感覺太燙因而停了下來。


    “因為變異是以更漫長的時間發生的,所以它們更像是活生生的動物,而不是兵器。”


    “這就是它們的同與不同吧。”賢者如是說著,而一直在旁邊安靜傾聽的大巫女此刻忽然開聲。


    “月之國的傳說裏。”


    “牛頭是居住在地獄入口的獄卒。我還是見習的時候曾跟隨先代去看過,一個叫做比良阪的地方,他們。”


    “他們在那邊,生活著。”大巫女欲言又止,顯然這種‘生活’和常人的認知是有些區別的。


    “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這份力量啊,既不在乎也不關心人類。自以為是獲得了饋贈者恐怕永遠也想不通一步走錯可能會得到的結局。”


    “但這世界上又有別的什麽東西是全無代價的呢。”大雨傾盆落下,遠方閃電劃過。


    而一行人因亨利的話語,再度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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