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身體會過區別的人,會很難明白“人多力量大”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概念。


    我們以冒險者的每日旅行為例——與隸屬體係的職業軍人不同,裏加爾的冒險者通常沒有輜重部隊為他們背負補給。這導致幾乎每一個冒險者都是優秀的野外生存行家,以及重量計算高手。


    冒險者幾乎不會穿著騎士般的全身甲,一個原因是大部分沒有加入某個傭兵團的普通冒險者經手的更多是鄉間治安任務而非正麵戰場,因此他們更加仰賴自己的技藝通過劍術格擋和團隊配合來保命,而非甲胄。


    幾個人乃至十幾個人的小隊巷戰與正麵戰場軍團衝突,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規模——這聽起來又像是一句正確的廢話,但規模的大小其實對參與的每一個個體影響都非常大。


    規模越大,雙方參與的人數越多,就越難以協調——也意味著混亂會更經常發生。


    十幾人對十幾人的戰局你可以通過人員配合等因素盡可能地排除或是規避危險,優秀的團隊甚至可以無傷打倒對手。但當人數上升到千人規模時,這種戰術上的微小優勢就沒有太多的意義。


    用更直白的例子說明:當對手有兩個弓箭手時,隻要在戰術上進行規劃,把他們擊殺或者避開弓箭手的射擊角度就可以抹除這一威脅;但當對手有200名弓箭手時,穿上能夠抵禦弓箭的盔甲進行被動防護,會成為更高效的選擇。


    越是傾向於對人作戰的傭兵團,裝備就越接近正規軍,擁有較高的裝甲覆蓋率。而普通的個體或者小團隊冒險者護甲總是更加輕盈,除了他們更仰賴同伴的保護與自己的劍技格擋身法躲閃以外,另一個更現實的原因。


    是背不動。


    古典拉曼時代的軍事學說,以馬呂斯執政官的改良標準規定:一名重裝士兵的負重大約在當今裏加爾標準單位30千克上下。


    這30千克的裝備包括了鎧甲、頭盔、投槍、大盾、短劍、匕首以及各種生活物資。這是大部分人類所能背負的負重極限,而按照極限標準背負並且徒步行軍有多痛苦,從當年的拉曼重裝步兵們自嘲是“馬呂斯的騾子,吃苦耐勞”便可見一斑。


    如今的裏加爾騎士負重也在這個量級,但有別於拉曼重裝步兵的便是他們大幅度強化了護甲。30千克的重量最少有25千克分配到了全身板甲上,再算上武器,已再沒有額外負重可以負擔生活物資。


    因此裏加爾騎士極其仰賴侍從步兵與輜重部隊的供養,即便是高速急行軍的狀態都需要多帶幾匹馬作為馱馬使用。


    如此奢侈的做法自然不是多數底層人出身的冒險者所能擁有,別看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在裏加爾那會兒總是有馱馬可用就認為這是慣例——大部分的冒險者其實隻能自己背著自己的行頭徒步行走或是租用馬車。


    而且考慮到他們總是接到前往偏僻地帶的任務,這30千克的負重往往不能堆滿,否則爬個山都會踉踉蹌蹌把自己給摔死摔殘。


    絕大多數裏加爾冒險者的負重,與和人武士的武裝係統重量近似,在20到25千克左右。


    但冒險者總是會把裝備的負重控製在15千克左右,因為他們還得給寢具、天幕、飲食鍋具和維護用品騰空間。


    一把長劍的重量通常在1.3到1.5千克之間,一麵拳盾的重量在1千克以內,而北方斯京人愛用的層疊椴木圓盾重量則要到3千克左右。若是要用劍盾的配置采取西海岸更常見的鳶盾搭配單手劍,一套組合總是在4千克左右的重量。這再加上一件短袖的鎖子甲——通常重8-9千克,視乎使用者身材——便已經接近15千克的限額。


    而這個基礎上再加上一些零碎的關節金屬護具,多一把匕首或者帶點飛刀,實際上便已經幾乎要超標了。


    參考這一點,你便會明白為什麽煮沸硬化的皮甲會在冒險者中如此受歡迎——鋼甲誠然具備更強的保護能力,尤其是麵對會使你骨折的衝擊時,但它們也往往更重。對於主要仰仗自身劍技進行格擋反擊的冒險者而言,厚實堅韌的硬化皮甲或者層疊軟甲這樣的輕便護甲,能夠阻攔一下對手利器的切割劈砍不至於輕輕一劃就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便已滿足需求。


    ——當然,另一個原因是在硬化處理前較為柔軟的皮革與織物鎧甲更容易製作,所以量身定製者價格也更親民。差不多與不合身不舒適的二手鋼甲相當。


    基於同樣的理由,你也很少見到冒險者戴頭盔。雖說頭部十分要緊並且大部分人在戰鬥中都會瞄準對手的頭部,但鋼盔帶來的對於視野與呼吸、負重方麵的負擔往往讓並不那麽經常參與正麵戰場的冒險者選擇放棄它們。


    實際上哪怕是全身板甲的騎士或者新月洲同樣重裝的武士,也總是會在行軍的過程中隻戴輕型頭盔或者帽子,隻有在衝鋒之前才由侍從將重裝頭盔為其佩戴固定。


    但讓我們話歸原處。


    作為戰鬥職業者,護甲與武器不論如何都是不能再讓步的——這是吃飯和保命的家夥,若是貪圖輕便舒適那麽這行也做不長久了。因此15千克幾乎已經是最低限度,而這部分裝備占據了這樣大的空間以後,餘下的負重份額就實在是不多了。


    炎熱的夏季輕裝上陣是種解脫,冬日的話光是保暖裝備就要再占個5千克左右——這一般是帶毛羊皮、厚實的羊毛毯子以及油蠟處理過的防水帆布組成,因為體積大所以攜帶也十分不便。再算上水具、炊具、口糧以及維護用品,滿滿當當地全無額外空間。


    ——但這一切都是以單人裝備作為前提的。


    眾人拾柴火焰高。當以團隊作為單位進行旅行時,許多東西由於是團隊共用的,實際上單人的負重可以減輕許多。


    在單人狀態下不方便或者過於奢侈的載具或是馱獸也可以加入考慮。


    鍋具雖然變得更大更沉,但可以從單人的裝備當中去除。同樣如此的還有口糧。飲水因為方便問題通常還是各自攜帶,但總的來說在有團隊存在時,每個人的負擔可以減輕許多。


    這種團隊成員互相承擔壓力的事不僅僅局限於負重方麵,在勞作以及戰鬥方麵上亦有所體現。


    人們總以為以一敵多是一種戰鬥力優秀的證明,雖然事實確實如此,但真正優秀的戰鬥職業者其實往往努力避免這種局麵。因為麵對的敵人多一個,變數就會多一層。能夠取得數量上的優勢或者通過步法身位,暫時擊退一人之類的控製局麵專心麵對一個敵人,才是經驗老到的劍士。


    人數的優勢是不可忽略的,一名弓手開弓射箭,若是失手了那可能就錯過了一個極佳的機會。而兩人開弓,哪怕一個人失手也還有另一個人可以仰仗。


    一個優秀的且具備緊密聯係的團隊,可以達成個人永遠無法企及的某些目標。


    例如完成單人所難以實現的建築,戰勝單人所難以戰勝的對手。


    又或者。


    在世道陷入混亂之際,維持相對的安穩與和平,穿過對於單人而言危機重重的地區。


    ——在離開水俁之後,一行人一改之前相對低調的做法,武士們都將武器佩戴在肉眼可見的地方,擺出了一副隨時準備作戰的架勢。


    這種鋒芒畢露的姿態原先會使他們如鶴立雞群,如今卻反倒是不這麽做才有些奇怪。


    世界的變化快得令守舊的青田家武士一行有些目不暇接:


    截至裏加爾神創曆1332年、大月曆4164年8月15日——自8月10日夜晚到淩晨在水俁所發生的騷亂已過去5日時間,水俁居民所擔憂的來自貴族階級的報複。


    並沒有發生。


    究其緣由自然是新京目前已因泰州的失聯而焦頭爛額,自8月7日以來這一周多的時間內新京從各種渠道嚐試聯係這一軍事重鎮。水俁雖然貴為重要海港但畢竟隻是中北部濟州領地內的一個節點,遠不如丟失一整個產量且屯有重兵的直轄州來得緊要。


    並且按照亨利的猜測,上頭的大人物們多半。


    是對所謂的“平民下克上”持以嗤之以鼻的態度的。


    賢者的說法聽起來有些荒唐,但仔細一想,卻切切實實有這個可能性。


    階級的隔閡從來都是雙向的——平民們對貴族缺乏信任的同時,新月洲的華族與士族們也對這些底層的小民持鄙夷與蔑視態度。


    向來逆來順受的平民怎可能有能耐與膽量舉起反旗?——如是的基於驕傲與自大的認知深深紮根在武士們心目之中,若是有誰再控製一下信息的流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麽哪怕附近城邦的華族聽聞了水俁所發生的事情,大概率也不會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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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令人驚訝到甚至有些難以理解的一幕就這樣發生——足足5天的時間,包括濟州領內鄰近水俁的城市在內,沒有任何一家華族對水俁的事情投來關注。他們甚至沒有人認為這件事情大到應該報告給新京。


    一直到水俁華族的殘兵傷痕累累地逃亡過去,這些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或者說相信的更大。


    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由最初那幫水俁漁夫牽頭的暴動隊伍已經兵臨城下。


    在貴族們認為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高枕無憂的時候。


    水俁周邊的平民中恐慌卻在一波又一波地擴散並不可抑製地如滾雪球般壯大。


    如果說最終傳到貴族手上的是刪減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版本的話,平民之間流傳關於水俁8月10日夜晚事件的版本就是過度添油加醋的。


    “貴族將要對這一片區域的平民進行大肆抓捕,所有想保住自己親人的人唷,奮起反抗或者逃亡吧!”這樣的聲音迅速擴散著,而那些從水俁逃亡出來明明也未曾親眼見證那一幕的人又信誓旦旦地宣稱這消息確鑿無疑。


    於是已開的下克上先例,已經組建成型的由漁夫領導的隊伍迅速擴充。一部分平民們相信著這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而另一些早前確實被貴族所欺壓心懷舊恨的人也趁機決定狠狠報複。


    5日期間,水俁周邊平民出身的叛軍。


    竟擴張到了7萬之眾。


    “極其高明的,利用不對稱信息火上澆油的手法。”——當賢者在聽聞某個平民吹噓他們的“軍隊”規模之後,他對幕後攪混水的人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兩頭售賣的“真相”,一邊是刪減過的,一邊是添油加醋過的。


    利用貴族們緩慢反應過來的空當,原本可以在小規模時便扼殺掉的叛軍茁壯成長。


    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因為水俁周邊的城邦有好幾座而士族華族也人數眾多,隻要有一個人願意去到民間觀察看一眼那些恐慌的民眾,他們就能夠意識到問題遠不是報告中的那麽“微不足道”。


    但這正是這一手法的精妙之處。


    它看準了和人社會千年形成的穩固階級隔閡,看準了這些貴族不會有哪怕一個人真的挽起袖子下地去調查。


    所以如此荒唐又不可思議的一幕就這樣實現了。


    當叛軍的規模和各地民眾的恐慌與敵對情緒終於到了一個無法隱藏的地步,而貴族們也終於後知後覺注意到時。


    衝突也已經無法控製在百人甚至千人規模了。


    數萬人的烏合之眾,哪怕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未經武藝訓練並且隻有鋤頭斧頭鐮刀這樣的雜牌武器,兵臨城下時的聲勢浩大,也足以讓多年未經實戰的直轄州武士們連吞口水。


    龐大的人數帶來的混亂催生了惡意,而當一位不冷靜的華族下令從城樓上向這些刁民放箭時。


    一個血腥的、人人自危的時代,也終於在新月洲拉開了帷幕。


    8月17日,新月洲史稱濟州府事變的戰役打響,武士們勝利了,毫無懸念地。有弓箭等遠程武器又有城樓優勢的他們成功擊潰了那數萬名平民組成的烏合之眾。


    但是這屍橫遍野的慘狀以及帶傷流亡到周遭領地的平民,也徹徹底底地坐實了之前傳謠者所說的“貴族會對平民痛下殺手”。


    之前還認為事不關己的平民們,看著鄰居阿嬤望著自己那一腔熱血懵懵懂懂跑去參戰而死去的兒子被帶回來的遺物大哭的樣子,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8月20日,由抱團平民組成的隊伍報複性地主動襲擊了外出旅行的一家濟州士族,全家無人幸免並且護衛足輕的武器與鎧甲也被奪走。


    得知消息的其它貴族決心反擊,但他們不屑將此事稱作戰鬥,隻以“鼠輩狩獵”代稱。


    對立與憎惡迅速地在血債血償似的思維之中增長。


    而在這一切混亂之中,我們的賢者與青田家一行。


    哪一邊都不隸屬。


    他們必須成為一座自給自足,獨立自保的孤島。


    因為卷入任意一方,都會斷送更加重要的目的。


    讓新京看到真相這點,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變得越來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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