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洲大陸的本土信仰——或者說如今存在的本土信仰一共有兩種:一是與國家曆史一樣漫長的原始多神教信仰。那些遍布大地且與各種祭祀活動有緊密聯係的神社便屬於這種本土信仰,這也是如今社會上的主流。


    原始的多神教信仰接近於萬物有靈的理念,是融入進生活乃至於社會階級中的一部分的。當今的新京皇室乃是月神之子嗣的說法幾乎所有和人堅信不疑,而那些從發色上就與平民階級有所不同的貴族也大多宣稱自己祖上與某某神靈是有血脈相連。


    現代拉曼學者認為月之國的這種沿襲了裏加爾世界大多數國家已經不複存在的多神教概念的傳統,是在四千年和平統一的時光中一再由統治階級所鞏固才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吾等與彼等有著根本上的不同,自出身乃至體內所流淌的血液都有著決定性的差距。”——本質上,這是一種將裏加爾人如今已經風雨飄搖的君權神授概念擴展至整個貴族階級,並且以長時間的國家教育與宣傳刻入所有人血液之中的洗腦。


    類似的說法當然是不為月之國的人所接受的,提出這種說法的學者甚至在帕德羅西帝國境內也惹得宗教人士滿懷憤慨,但不得不說就好像其它許多惹人生厭的拉曼觀點一樣,他會激起這樣的反抗,正是因為尖銳又直至要害。


    傳統的多神教信仰相當於神靈走入了人間,他們是世俗權力的一部分,是統治者用以強化自身階級的說辭——平民們不可以成為貴族,是因為貴族是天生的。這權柄是上天賦予的,他們是走在人間的神的後裔,與平民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但月之國也並非隻有這一種宗教。


    遠在拉曼人的白色教會傳入之前,據信來自阿布塞拉大草原較為和平地帶講究吃素與剃度,在一定程度上與白色教會擁有共通點但更為平和的另一個宗教就也已經傳入有漫長的曆史。


    起源於什麽地方如今已經沒人記得了,人們所知道的就隻有它和另一個宗教也幾乎一樣古老。


    這似乎是一個古怪的宗教,它與白色教會有著一些共通點——例如要求修行者與世俗社會隔絕,不受世俗繁華所誘惑而進行苦修;又例如講究來生論,隻是不像白色教會那麽強調責罰,動輒詛咒信徒會下地獄無法獲得拯救,而是改為一種輪回的概念,認為人所得到的結果多數是自己過去的行為所導致。


    很大程度上來說,這是一個缺乏對於影響力的渴望的宗教。它不像教會那樣強勢又渴望影響到掌權者,因此不至於引起強烈抵觸。也或許是這樣的原因,這個宗教才終於一步一步地在月之國紮根,以至於如今幾乎哪裏都有他們的寺廟,規模之大,幾乎堪比原生的信仰。


    但就好像任何宗教實際上都是社會情感所催生,又與社會進步所綁定一樣。即便是這樣看似人畜無害的宗教,實際上也仍舊有麵向信徒的一些本質上是“隻要相信我並供奉金錢便可獲得好處”類的說法。


    這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多半就是和白色教會懺悔概念所相似的贖罪觀。


    不出意外地,這是武士和貴族們最喜歡的一種做法。


    當你已經幾乎淩駕於法律之上,又有著豐厚的財力不需為日常所擔心時,唯一能夠克製你的除了更高位者,就隻有自己內心的愧疚之情。


    白色教會以“神的寬恕”作為賣點令無數殺人如麻的貴族騎士堅定不移地追隨著他們,而在月之國,大部分武士階級會信仰本地的這一宗教,也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曆經食屍鬼襲擊與目睹巫女和鬼神部隊一事,並未對隊伍的目的和路程有任何太大的影響。在補充屋子修補裝備並且修養到彌次郎傷勢大致痊愈之後,他們一行人便準備繼續南下前往新京。


    但在那之前,鳴海帶隊在到達泰州之後第三次拜訪安尚附近那占地規模龐大的寺廟。


    殺戮之罪價值千金,祈求彌次郎的康複相較之下便宜上許多——或許是寺廟的人也知道這種祈願的效果內含的水份——而這次祈願接下去的一路和平,也並不需要捐贈太多的香火錢。


    寺廟接待的人對他們的態度中肯,不冷不熱。用鬥笠麵紗遮住臉龐的洛安少女等異邦人得以大搖大擺地觀察。但米拉不清楚這是一種要維持自身宗教形象的矜持,還是隻是青田家的鄉下武人捐贈的香火錢不至於令他笑顏以待。


    正邪隻在一念之間,殺人是罪孽,但隻要自己內心的心結解脫放下了屠刀,就可以成為大徹大悟的至善聖人。


    ——當然,你還得付得起解開心結的香火錢。


    這到底是有多相似。


    分明應該算是裏加爾和新月洲兩地社會精英的騎士和武士階級,卻不約而同地都相信這種冷靜下來會覺得根本是胡扯的贖罪論,隻能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內心那關總得過去,花點錢能找點外力幫忙對於富裕的武士來說不是什麽大麻煩。至於效果?


    信則有不信則無。


    信仰相關的東西總是這麽玄乎,不論語言、人種、文化和大陸有什麽隔閡與區別,到頭來人依舊總是共通點多於這些差別。


    作為非信徒,我們的洛安少女多半是很難理解他們的心理了。


    亨利在遙遠過去曾經是教會最堅定的劍,但時間流逝,很多的事情也都改變了。他的名字和過去的事跡或許至今在教會的內部都有人銘記,但這些事情隨著時代發展一代一代人傳承又進行了各種解讀和添油加醋,很多也早就與原本的真相相差甚遠。


    人們總傾向於把事情分成黑與白好與壞,但是曆史更多時候會像是一鍋亞文內拉農民愛吃的大亂燉——熬得越久,東西越是爛糊在一起,難以區分。


    隻是有的事情仍舊還是確信的。


    盡管大多數人都相信某一事物作為契機能夠改變一切,追捧那些小概率的突發奇跡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但大多數時候,即便突發事件真的改變了人的一生,也往往是向著不幸的方向。


    在西海岸那些突然暴富的人往往活不了三五年,因為他們的心態與消費觀仍舊和以前一窮二白時沒有區別。


    財不露白的道理很多人懂,但真的一夜暴富了又有幾個能忍得住不因虛榮而出去花天酒地。惹來盜賊還算輕巧,在混亂的西海岸更多是直接被割了喉嚨奪去財寶丟在某個冰冷的垃圾堆裏等死。


    即便是成功守住了這筆橫財,多半也會在之後的日子裏因為理財不當而迅速花掉。最終會到以前一窮二白的生活,卻因體會過奢侈的味道而無從適應,最終落得更加淒慘的處境。


    正麵例子是有的,我們的小米拉就是。


    與賢者的相遇改變了她的一生,但這隻是契機而不是真正的過程。


    倘若她沒有主動要求跟隨,僅僅一次遭遇之後便返回村莊,那麽這個小插曲對她的影響也許頂多維持幾天、幾周,或者幾個月,之後便會在日常的生活環境之中消磨殆盡,最終該怎樣依然是怎樣。


    不論你所經曆的生死關頭到底有多強烈,隻要你原來的生活習慣依然沒有改變,那麽這影響隻會是暫時的,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磨殆盡。


    到頭來,人依然是原來的人。


    隻有那些因為契機而下定決心從裏到外改變自己生活習慣,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人才能走上一條新的道路。但這種人所具有的高超行動力和本身堅韌不拔的性格才是改變的真正推動力。


    所以契機到底重不重要,那些一兩個舉動可以改變人生的說法到底可不可信。


    隻能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彌次郎也許改變了,但之後他會走什麽樣的路還不清楚。鳴海等人在祈求了關於殺戮的寬恕之後,又帶著對於接下去前路平安的祈願準備出行。


    思緒是糾結萬分的,很多事情需要理清,需要思考,但是即便得出了答案也不一定真的有用。


    假如說在裏加爾的時候米拉所瞧見的一直都是我們的賢者先生有多強悍有多萬能的話,在到達了新月洲這一係列的體驗下來,她才終於感覺到了亨利哪怕貴為賢者也到底有多無力。


    一個人,一把劍。


    再強,也隻是一個人一把劍。


    他仍是孤獨的。


    哪怕擁有再多的知識——不,正因為擁有這些知識,他也才更加孤獨。


    眼界已然不在一個層麵上,他能看得比其他人更遠,明白更多,也正因如此他不可能與其他人是處於交談的狀態。


    尊敬與親近的關係一直都是略有相斥的,越是值得敬畏的人,你越難以去親近。而不論你的能力多高,倘若沒人願意親近你接受你,倘若沒人願意傾聽,那麽這一切又有多大的意義?


    亨利是怎麽解決這一切的,她不明白。


    仍舊稚嫩的白發女孩在感覺到自認正確的事情被人所拒絕甚至嘲笑的時候,內心有很糾結很難過的情感。但亨利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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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就算置身於此地,被弟子與同伴所包圍,他也依然是孤獨的吧。


    在兩百餘年之前打算踏上這條永生又孤獨的道路時,他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覺悟嗎。


    還是這是在漫長的光陰和數不盡的無可奈何之中,最終選擇了去適應的習慣使然。


    此時此刻的米拉不可能懂得,她隱藏在鬥笠之下的小腦袋絞盡腦汁,以至於身後的咖萊瓦看著米拉的鬥笠開始小幅度有些煩躁地晃蕩著,一直到賢者伸出手去,敲了一下才停下。


    “好想喝茶。”燦爛的陽光之下,這個男人聳了聳肩,用平穩的語調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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