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出乎米拉預料的是,在被賢者幾乎是單方麵壓著打地擊敗了以後,那位原本一副惡人相的少爺卻並未為難他們。


    或許是被賢者一針見血地點出了他武技上的不足,這份衝擊遠大於被挑釁被擊敗的羞恥緣故,他沉默地走到了一旁一言不發,再沒搭理一行人。


    這點算是讓米拉和櫻還有旁邊的武士領隊都鬆了口氣,因為若是這位少爺惱羞成怒要求武士隊長把三人就地處決的話,以月之國嚴苛的上下級關係,他確實隻能從命。


    哪怕處決了老爺的客人會導致他自己人頭落地,要向少爺發火那卻也是老爺才有資格做的事情。


    這便是有著四千年封建傳統的月之國才有的情景,不光是平民不得反抗武士貴族,下級武士對於上級貴族的命令遵循也是絕對的。


    他們須要遵循一係列嚴苛到不近人情的規則:從懂事起,作為武侍者,不單武藝必須時刻磨練,如何侍奉君主之道也是一代人接著一代人言傳身教,形成了不可動搖的準則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構成月之國四千年安穩的,構成了武士階級根源的,便是這上上下下都需要嚴格遵守的準則。


    這或許是這個國家,與裏加爾最根源的區分吧,洛安少女細細觀察著這些武人的舉動和嚴肅的麵龐,如是想著。


    裏加爾人的君王即是法律,在貴族的領地上,貴族自身又是某種程度的法律。


    若有明君賢人引導,那麽一國一城自然可以繁榮昌盛。但若是遇到了昏庸無道之徒,那麽國家或是城邦也勢必會因為個人的愚昧無能而衰亡。


    換句話說,許多裏加爾國家的命運,是與其最高領導者的個人能力緊緊綁在一起的。


    人會犯錯,會有衝動。因此古往今來才一直有“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之類的名言警句。


    但月之國是不同的,盡管她所見的不過如管中窺豹,尚不是一切的全貌,但洛安少女卻依稀可以感覺得出。


    控製著這整個國家的,是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嚴苛守則,是一個所有階級的國民都世代遵循的傳統。因為它不是人,所以它不像人那樣會犯錯,會衝動。月之國的皇室自號大月神之子嗣,他們將自己從凡間的領導者上升到了神格的化身,又以這種超然的身份所帶來的神秘感,抹去了作為人所需要背負的許多事物。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者,但或許就俗世掌權方麵,卻並不如裏加爾的皇帝與國王麽那麽熱衷。


    非人的存在,無形的存在,絕對理智必須絕對遵守的生活方式、階級觀念。這種嚴苛到就連蘇奧米爾人多半也會汗顏的傳統與守則,構築出了月之國長達四千餘年的和平。


    祖祖輩輩都是以這種方式生活的,這個國家四千餘年的繁榮昌盛,已經足以證明這種視集體意誌高於個人意誌的方式,所具有的優越性。


    所以倘若青知府的小少爺下令要武士們斬殺三人,他們必定會遵循,哪怕之後必須全體自裁謝罪,也毫無猶豫。


    因為比起正確,他們更在乎的是自己是否反抗了自己出身的階級,是否反抗了這個國度的傳統。


    某種程度上,米拉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但在另一些方麵上,她卻也稍微感覺自己可以理解。


    人類的思維是有慣性的,某事做久了,就會成為習慣,而習慣被正式化了,被許多人共同認可了,則會成為這些人共同的“傳統”。


    違背習慣有多難?


    就拿她自己來說,習慣了在裏加爾世界有充足資金,可以購買各種食材和野地營帳等裝備之後,到了月之國重新變得無依無靠,米拉就感覺到了嚴重的不自在。


    而這還僅僅隻是一兩年的習慣。


    要讓這些武士們背離自己自懂事起就經受的教育,十幾年光陰如一日遵循的守則,這來自於他們自身的阻力,隻怕會遠比白發的女孩自己那小小的不便更為巨大。


    接下去的路途上沒再起其它波瀾,在又越過了幾扇門,從狹小又缺乏裝飾的房屋來看很明顯走的都是一些後勤部門和雜物間以掩人耳目之後,他們總算來到了一間一看就是大人物居所的二層長屋。


    冠冕堂皇的城主府邸,每日客人絡繹不絕,顯然不是亨利他們這一行人能過去的。一旦撞見了哪個長舌婦,那麽青知城主接待了一行南蠻人之類的消息就會像風一樣傳播開來。


    所以他們來的時候走的是暗道,等待城主的地方,也是位於府邸後方城主一家的私人居所,而非辦公的正廳。


    這裏都被心腹武士把守密不透風,不是隨便的訪客就可以進出的地方。


    “請在茶室等待主上。”武士領隊這樣說著,緊接著就揮手讓拿著之前收繳的三人隨身武器的幾名武士走到一旁,去把東西收納在倉庫之中。


    “還請脫鞋。”武士領隊再次開口,接著對著自己的部下打了兩個手勢,大部分人就都散開,隻剩下兩名手持長矛的站在了兩側。


    “哢嚓”茶室的內裏有一名跪著的女人低著頭打開了門,緊接著對著武士領隊鞠了一躬,退了出去。她全程都沒有抬起頭來,動作卻依然流暢。


    雖說稱作長屋,實際上說成複數隔間連成的長走廊或許更加合適。亨利等人褪下了腳上髒兮兮的鞋子,而出乎意料卻又算在意料之中的是,武士領隊同樣也跟著他們走了上來。


    青知城主家的府邸亦是典型的和人建築風格。由於地處河道附近,地麵潮濕陰冷的緣故,房子本身是用木架子抬離了地麵的。一行人將鞋子遺留在了泥土地上,緊接著踏上了平整的木板,走進了用有著稻草製成的軟墊的茶室內部。


    兩側紙門都已經打開的茶室光十分透亮,而亨利、米拉還有櫻三人都隨意坐下之後,武士隊長才走了進來。


    茶室的內裏沒有太多的裝修,除了一盞紙糊的燈籠放在另一側以外,就隻有正中間塗了黑漆的圓形小矮桌,以及三人正對麵的一個紅木的櫃子,和掛在櫃子牆壁上的一副字畫。


    “主上仍有公務,但諸位到來的消息我的部下已經前去通知,所以請與我一並在此等候。”武士隊長如是說著,解開了自己頭盔的係帶,並且將腰間兩把刀之中的長刀抽出,放在了自己身後靠近櫃子的一側,隨後又將身甲除下。


    他緊接著的操作不光是米拉,連亨利也不由得提起了性質。隻見這位武士領袖旋轉了一下頭盔頂部一個扁扁的旋轉杆,與弧形框架上的長條凹槽對齊之後,整個頭盔就由立起的圓錐形結構重疊成了一個無數大小圓圈組成的圓餅。


    之後他再將身上由鎖甲與方形甲片組成的身甲同樣折疊,與頭盔一並疊好放在了旁邊。


    這種便於收納的輕型裝備令洛安少女兩眼放光,武士領袖注意到了這些細節,但他一言不發。


    解除了甲胄負重,其下露出的是有些許刺繡,但卻可以看出材質僅是棉麻的單層常服。樣式是很普通的和人寬大服飾。月之國的武士並不像裏加爾人會穿多層亞麻或是填充棉花製成的厚墊稱,或許是這裏的天氣更為潮濕悶熱的緣故,也或許隻是因為長久的和平令他們不需要那種程度的防禦。


    “鳴海大人。”之前打開茶室門扉並且退出去的那個女人再次走了進來,她在門口跪下,並且對著武士鞠了一躬,而三人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這位武士領袖的名諱。


    有著一雙劍眉,麵白無須的鳴海對著女人點了點頭,而後者則從門的一側端進來一個木製的方盤,上麵放著幾杯熱騰騰的茶水。


    她安靜沉默又手腳伶俐地把茶杯一一擺在了矮桌子上,之後又一言不發地把鳴海放在旁邊疊起來的甲胄也一起端了出去。


    可以看出來這位仆人女性是常做這種事情的,因為甲胄雖然有些分量,她卻並不顯得吃力。


    “請用,或許對從大洋彼岸前來的二位而言有些苦,而這邊的這位......”鳴海沒有把話說完,而三人也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就依次端起了用粗陶茶杯裝著的濃綠色茶水。


    初春涼爽的氣溫使得茶散發著陣陣霧氣,沒有上釉的粗陶茶杯被用手捏成了竹節的紋理,顯然是製作它們的陶藝師為了表現出青知本地特征的別出心裁。


    米拉當先抿了一口,然後差點沒有被嗆到。


    一旁的賢者也是皺了皺眉頭,但卻一言不發地繼續喝著。


    “好苦。”洛安少女有些不適,這裏端上來的茶和之前在小村她也喝過的那種有著頗大區別。


    “是用青茶葉磨碎了泡的,所以風味不同。”櫻看著她皺起的眉毛,略微有些好笑意味地開口解釋。


    無法習慣的東西就暫且不勉強,尚且年幼的我們的洛安少女放下了手裏的茶杯開始往外看去,而賢者與花魁以及武士這三名年長者則是沉默地繼續喝著杯中的熱茶。


    時間緩緩地流逝,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但卻並不完全因為夜晚將至的緣由。


    “呼呼”的寒風吹拂而過,兩名侍女小跑著,為守在門口的武士遞上了用植物編織成的蓑衣。他們表達謝意,並且在肩膀上加上了碩大的蓑衣,又將腦袋上的頭盔換成了防雨的鬥笠,繼續站立守衛。而就在這不一會兒以後,淅淅瀝瀝的雨水便傾盆而下。


    順著長屋的屋簷流下的雨水落在武士們的身側,遠處院子裏用竹子搭起的某物,在盛滿了水之後忽然“咚!”的一下轉向了另一側,吸引了白發女孩的注意。


    她眨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被風吹拂得斜著灑落的雨水,還有院子裏的觀賞物。


    之前的女仆人第三次進來,用火折子點燃了角落裏的燈籠,使得因為烏雲籠罩而能見度下降的茶室內部被溫暖的橘黃色光芒所籠罩。


    又過了些許的時間,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但卻並非料想中等待已久的城主。


    “咚”“啊”一聲悶響之後,是熟悉卻又久違的某個呆頭呆腦的聲音。


    “你別總是這樣好嗎。”緊接著是措辭正經,卻又帶著幾絲無奈的女性的聲音。


    “不怪我啊,誰讓這邊的房子總是蓋得這麽矮啊嘶”


    “諸位大人這邊請。”侍女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捂著腦門的咖萊瓦還有博士小姐以及璐璐和傳教士一行人,出現在了另一側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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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愣頭青叫了出來。


    “啊?”而米拉翻了個白眼。


    “你們,也被抓了?”他還沒反應過來,一句話直接就把他們為何在這裏的原因交代了個清楚雖說賢者本來也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畢竟就像他想的那樣,他們這一行人裏頭實在沒幾個知道該怎樣掩人耳目的。


    “是啊。”亨利聳了聳肩,撒起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


    “唉。”而綾扶著自己的額頭歎了口氣,又看向了換了短發的櫻她實際上直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了對方,因為之前也就隻是一麵之緣,而花魁的形象改變實在太大了。


    “我們,接下來會怎麽樣啊?”艾吉在旁邊忙不迭地就開了口,從他瘦得顴骨都凸出來的模樣來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在被扣留的這段時間裏遭受了怎樣的虐待,但其他人卻是麵色紅潤的,顯然是膽小的年青傳教士自己嚇得吃不下飯的緣由。


    洛安少女還在船上的時候,就總覺得像他這樣大驚小怪的性格,漂洋過海來當傳教士真的是自尋死路。


    現在她越發覺得自己的眼光也日漸犀利了起來。


    武士領隊鳴海安靜地退到了茶室的一角,給重逢的一行人讓出了空間。隻不過人在屋簷下,他們也並沒有說得太多。隻是稍微寒暄了一下之後,就都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我明白了。”領著他們過來的女仆人對著鳴海說了些話,而武士領隊則是點了點頭。


    “老爺要各位合流之後,在這裏與我一並稍等。之後他處理完公務,請各位一同前去,與他共進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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