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消融的速度遠比想象更快。持續升高的氣溫達到一個節點之後,配合充足的光照,地麵上原本讓人以為會再停留大半個月的厚實積雪,在短短半日之內就消融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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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化的冰冷雪水順著地勢往下流淌逐漸匯成了小溪,在山脈間千百萬年來一直如此流淌衝刷,便形成了山穀這種存在。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水流,假以時間也足以撼動在人類看來宏偉無比的巨大山巒。


    水是大自然的雕刻刀,衝刷著形成了山穀、盆地與平原,以廣大到人類難以理解的時間跨度,一步步塑造出如今的人們所熟知的世界。


    少有人有這個能力認知,又極少有人願意承認自己的渺小。


    在壽命更長的其它種族看來,人類似乎一直都是“亂糟糟,急匆匆,鬧哄哄”的存在。一年的光陰對於精靈來說也許隻是出門散個步的時間,矮人鐵匠們潛心研究某樣東西一眨眼過去了大半年也是常有的事情。巨龍打個盹就要三五年,而這樣的時間人類世界卻可以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國家滅亡,政權更替;在其他民族迫害之下開始的大規模民族遷徙。


    源遠流長上千年的文明也許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隻留下隻言片語,在那之後建立於廢墟之上的新來者對於此等宏偉的斷壁殘垣感到不可思議,甚至認為決計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乃是泰坦巨人的鬼斧神工。


    急匆匆地圈地為王,亂糟糟地建立起野蠻的所謂文明,鬧哄哄地一群人湊在一起自稱是某一民族,然後眨眼之間,灰飛煙滅。


    長壽種眼中的人類社會,隻怕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半夢半醒之間看到的跑來跑去的小孩一樣:一個不留神就不知道又跑到了哪裏去。


    總是鬧哄哄的,總是在為了一些在大人看來也許根本無所謂的事情爭執、打鬥。


    然後。


    殺或者被殺。


    “奪——!”準確命中額頭的弩矢在沒有發出多少聲響的情況下擊倒了這名持矛的士兵,亨利迅速地一手抓住了屍體鎧甲的肩帶另一隻手則是抓住了長矛,並且拉進了灌木叢之中藏好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這種月之國最下級步兵按照本地語言的發音讀作“阿西咖錄”,寫作文字則是“足輕”。名詞當中含有“步行”的含義,便已很明確地表達出他們的作戰方式——但這些人卻並非裏加爾世界常見的征召步兵之流,而是具有一定地位類似於騎士侍從一樣的低級軍人。


    他們負責騎馬武士的裝備保養、鎧甲與武器攜帶、以及後勤保障等各種問題——由此延伸出來,有足輕出現的地方,自然也會有武士存在。


    情況有些難辦。


    盡管賢者在這之前也有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但基於對叛軍勢力了解程度的不足,他也無法確信。


    “直接通知了前方的同夥封鎖道路什麽的。”說話的人是綾。體力上雖說還有些虛弱,但總體來說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的博士小姐頂著略微有些蒼白的臉龐看著遠方還在活動的人群。正是通過她對士兵鎧甲上家紋的辨別,明白了麵前的這些穿著黑色甲胄的人是屬於名單上某位地方豪強麾下的軍隊。


    強龍不壓地頭蛇,哪怕亨利一人的戰力再高對於各種知識的了解程度有多充足,他們一行人仍舊隻是外來者,異邦人。


    叛亂者既然以北方的漁村作為謀亂資金與武器裝備的集結地,那麽保守起見也應當將領土靠近夷地的這些邊緣貴族都作同謀考慮為妙。


    擁有地利優勢意味著對方不必跟他們來一場一對一的追逐戰,之前那些武士們沒有立刻追上來賢者就多多少少有猜測到這個可能性存在。隻是眼下來看這些叛軍之間的聯係或許比他們任何人想的還要緊密,因為擺在他們麵前位於山下正在進軍的那支數百人的隊伍怎麽看都是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夠集結起來的。


    想必是在意識到天氣因素影響,無法確保及時追捕到自己一行人的當天,他們就通過水路或是信鳥配合節點的方式傳訊給了位於前方的同夥。之後前方的地方豪強便組織起了隊伍封鎖道路並且進山搜捕,而身後的那些武士則可以等到積雪融化再組織起足夠的兵力也壓上來,形成兩麵夾擊。


    現在他們保有的優勢仍舊是時間。由於爭分奪秒一直在趕路並且選擇了較為好走的道路,一行人不至於在對方開始進山搜捕之後才一頭撞上,而是恰巧碰見了這些人進山的過程。在解決了位於半山腰上的哨崗之後偷偷摸摸地大致觀察了一下敵方的兵力以及人員組成,這取得的情報優勢比起瞎猜更加可靠,由此得以製訂的下一步計劃容錯率也會大大提高。


    “武士有三隊,總共36人。剩下的全是足輕,一隊武士各率領100人,主力的300人是長矛手,剩下還有一些弓手以及.......”可能作為突破口的對象立刻被躲在上方的一行人注意到了——同樣位於陣列當中但穿衣風格明顯不屬於月之國主流社會,並且和其他人顯得有些隔閡的一支小規模部隊——米拉當先把目光投向了璐璐,後者沉默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不是我所屬的部族,應該也是因為被迫害,臨時和這些人合作了。大山是族人擅長的領域,會被要求來協助搜查,這些和人不是蠢蛋。”夷族的少女這樣說著瞥了一眼身後的傳教士們:“隻要說是來搜捕外國人,他們也會很樂意吧。因為要不是白袍者做的事情,族人本可以在大山裏平靜生活。”


    “呃......”璐璐直白的話語讓傳教士三人有所反應,艾吉發出了尷尬的聲響,而更為年長的兩人則是厚著臉皮沉默不語。


    “能不能作為突破口?”米拉對著璐璐開口詢問,而夷族的女孩遲疑了一會兒,隻是說了:“試試看”而沒有給最肯定的答複。


    作為以原始的狩獵采集方式生活的少數民族,夷人之間的聯係並不緊密。不同地區的部族之間存在有方言和文化上的細微差異不說,有的部族甚至和別的部族是敵對的。


    缺少了統一的強力政權進行的共同文化教育熏陶,夷族人所展現出來的這種地方文化差異便是新月洲原本會有的姿態。


    各地長久分封割據積累下來截然不同的文化風俗,哪怕相隔僅僅幾天路程的兩個地方,崇尚和禁忌的東西也可能會變得截然相反。


    強而有力的月之國中央政權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下來使者,以直屬中央的軍隊加強權力中心的防禦力,加之以派遣文化使節監督避免本地的大小領主因為文化脫節而生有異心。


    保持皇室的神秘性和高貴性,留有足以碾壓地方豪族的武力,是極有必要的。若是皇帝不能使得地方豪強憧憬畏懼,他們根本不將其放在眼裏,那麽叛亂應當會像是梅雨時節的陣雨一樣接連不斷。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采取了裏加爾世界的國王們所難以想象的強大集權,月之國這光輝萬丈的四千年曆史顯然也並不盡是外人所知那般平和。


    “不姑息,不饒恕。”賢者用月之國的語言說出的這句話使得阿方索和綾都側目望向了他。


    這是至高無上的大月神子孫奉行的“理”,哪怕是最輕微的叛亂,也絕對不會擺出友善的姿態走上談判桌。


    “皎月光輝下,枯骨無處埋。”博士小姐搖了搖頭,但卻又看向了璐璐:“這可以是切入點。”


    “.......”聽不懂她過於正經的和人語言,夷族的女孩轉過頭看向了米拉和亨利。


    “如果不是沒有選擇的話,你的族人們也不會跟這些叛軍合作。與這些人合作是沒有好下場的,因為和人的高層不會放過任何意圖叛亂的人。我們就是要跟他們說明這一點,以及給他們另外的選擇。”賢者用簡單明了語言概括給她聽:“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這些叛軍贏了,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作為少數民的夷族,讓你們回歸在大山之中的自由生活嗎?”


    “不會,和人,壞得很。”璐璐果斷地搖了搖頭,然後注意到綾有些失落的表情又對著她說:“你,說話很怪,但是是好人。”


    “謝謝。”博士小姐有些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嗬,分兵完成咯。果不其然嗎。”在一行人交談期間偷偷繼續觀察的洛安少女忽然有些嘲諷意味地開口:“裝備最好還有馬代步的和人武士,就走寬闊的大道,明知道我們是小規模步行有點腦子的話就不會走那種路。”


    “然後崎嶇不平搜索困難還可能被埋伏的道路就丟給夷族嗎,這還真是‘正確無比’的分工。”洛安少女翻了個白眼,而賢者聳了聳肩:“對我們來說不是正好嗎。”


    他這樣說著,緊接著一行人悄悄地朝著夷族人布防搜索的部分摸了過去。


    幾百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人多勢眾,但分散到山路之中就隻剩下沒多少。積雪剛剛融化地麵上不少低窪的地方都仍舊有冰冷的雪水剩下,一行人小心地摸到了理論上是夷人布防的地方,但剛剛在上麵還能看得到的人影,下來之後卻瞬間全部消失。


    “鏘——”洛安少女抽出了單手刀,而咖萊瓦則是一個側步護在了綾的身前。賢者聳了聳肩,並沒有拔出克萊默爾,而是瞥向了側上方的一處灌木。


    “別射箭!”璐璐用夷人的語言叫了一句,緊接著從眾人的包圍當中走了出去,在陽光下展示著自己的身份。因為都保持靜止的緣故,眾人可以聽到那些躲起來顯然用弓指著他們的夷人起了一些騷動。


    “我們是來談話——”“刺啦!”腳踩到水的聲音響起“啪——咻!”緊接著是弓弦釋放與“哇啊!!”的慌張叫聲。


    “咻——”本是指著賢者但卻歪掉的箭矢直直朝著站在最前方的夷人少女飛去,躲在裏頭的夷族人慌了起來,但賢者不慌不忙地踏前一步,準確得就像是拿靜止的物品一樣“啪!”地一聲抓住了飛馳而來的箭矢。


    “奧...奧尼。”灌木叢的後方傳來了一個稚嫩但有幾分男生氣,大約是還沒變聲的少年的聲響。而這個感歎之前米拉也聽見那些與亨利交手的騎馬武士說過,她有些疑惑,這是她不認識的詞匯,但也可以大概猜出來意思。


    畢竟哪怕是在裏加爾,對著亨利大喊各種奇怪詞匯的人也層出不窮。


    “謝謝。”驚魂未定的璐璐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弓矢,被腳滑的自己人射死這種事情要是真的發生就太過於尷尬了。


    “不客氣。”而賢者聳了聳肩,把弓矢輕鬆地拋回到了上方的灌木之中。


    “.......”沉默持續了一小段時間。


    “都出來吧。”緊接著在某個男性領導的話語之下,這三十多個藏著的夷族人都走了出來。


    “真是高大。”年齡大概有四五十的為首男子仰視了一下亨利與咖萊瓦,開口說著。他們臉上都塗著藍色塗料——這是夷族成年的證明——身上的穿著與璐璐類似,人手拿著一把弓,還有人在身上帶了獵矛。這一行人集結在了眾人的麵前,幾乎所有人的雙眼中都帶著警惕,但沒幾個敢怒視的,不少都還帶著好奇。


    “所、以,要......談的東西是什麽?”領導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月之國語言對著賢者發了問,他顯然直截了當地就看出來璐璐並不是這支隊伍掌握話語權的存在,隻是因為夷族人的身份所以作為傳話的契機罷了。


    “沙沙。”剛剛腳滑摔倒的少年拍打著身上濕掉的衣物打了個寒顫然後從山腰上滑了下來,首領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而他訕笑著撓了撓腦袋躲到了其它大人們的後方。


    亨利仔細觀察了一眼這群人,在山坡上往下看的時候因為距離的緣故隻能看出來這是夷族人,而到了這個距離一觀察,一行人發現這當中男女老少皆有,顯然是一整個部族。


    或者最少是這個部族剩下的人。


    派出的不是青壯年勞動力,連小孩子和女人都要參加這種明顯有危險又辛苦的搜索活動,哪怕是對作為獵民出身吃苦耐勞的夷族人來說,也顯然是山窮水盡才會做的選擇。


    他們的推測沒有錯。


    亨利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後開口說道。


    “活路和死路,你們要選哪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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