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沒有多少東西擁有與恐懼等同的傳染性。


    以言語刻薄一針見血而聞名的當代拉曼社會學者恩佐·西瑪薩曾言:“人類的悲喜並不共通。”,而我們在這世界上見著了他人的悲劇時第一反應也往往是捧腹大笑。


    他人的不幸是我們的消遣,而他人的幸福則通常令人眼紅,縱使狂熱的仇恨都會因理解能力、出身和年齡而限定範圍,人類的所有情感當中唯一具有極高傳染性的,就隻有恐懼


    便是隻懂得咿咿呀呀,無法理解大人口中所述情形有多危急的幼兒,也能夠輕易地察覺到周圍人神色之中的驚恐,呼吸的急促,腳步的匆忙,進而被這恐慌的氣氛所感染,嚎啕大哭起來。


    跨語言跨性別跨人種跨年齡且擴散迅速的強大傳染性,使恐懼成為一種極其可怕的因素。一旦初期未能成功撲滅,後麵引發大麵積恐慌造成的結果,甚至會比威脅本身更加嚴重。


    拉曼的軍事史學家對於“精銳職業軍隊”的劃分定義是“陣亡超4成不潰散”,而這還隻是人類軍隊和人類軍隊之間對戰的情況,當他們所麵對的東西是未知,是不知恐懼為何物且身體強大難以被殺死的亡靈時。


    能夠鼓足勇氣還站在這兒不轉過身逃跑,就已經是值得嘉獎的勇夫。


    這也難怪如胡裏昂德公爵這樣的“聰明人”會選擇甩走這個燙手山芋,從微小的個人及小隊戰術層麵到大的城防和與此緊密聯係的環境因素,幾乎所有的因素都是對人類一方不利的。這場城防戰鬥就像是在玩抽積木一樣,一旦有任何一個細微的地方做錯,就會導致全盤皆潰。


    用棋局來形容戰爭,其實是十分不妥當的。


    因為棋子沒有思想,不會恐慌,能夠極為有效地執行你的意願,而人不是。


    我們可以談戰略談各種方麵上大大小小的奇思妙想,但到了最後要贏得戰爭,歸根結底靠的還是人。


    小聰明和局部的小計謀或許可以取得一定的戰術優勢,但是真正要使得戰局在己方的掌控當中,你就得深入到每一環當中去,去了解士兵們在想什麽,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去解決掉每一環的難題,確保計劃確鑿無疑地像是你想的那般執行到位。


    後勤保障是基本常識,但戰術還有戰略上的決策也極為重要——它們不是讓你來耍奇思妙想的,真正成熟的戰略家應當作的是令士兵們穩定心神而非鋌而走險。


    換句話說。


    你得。


    教會他們克服恐懼。


    “嗬啊啊啊啊啊——”篝火猛烈地搖曳,在忽明忽暗之間,齊刷刷的重型長槍將麵前的最後一頭食屍鬼刺成了篩子。


    所有人都在喘著氣,流著汗,大量的熱量使得地麵上的結霜都開始消融化成一灘灘冰冷的積水,貼近身體的衣物和鞋靴受潮加之以緊張感帶來的腎上腺素分泌使得許多人都顫抖個不停。


    但他們意識不到這一點。


    隻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戰鬥之中。


    怒吼著,咆哮著,用力地踩踏著土地把手中的武器朝著這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捅去,砍去,射去。


    不知何時,一開始接觸的時候令人兩腳發軟生不起抵抗之心的可怖怪物,拚盡全力也無法阻擋它向自己衝來的殘忍亡靈,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不對。


    變的並不是它們。


    食屍鬼們依然悍不畏死,被七八支反騎兵用的三米重型步兵長矛捅了個對穿的它仍舊嘶吼著刨著凍土地麵,冰冷的積水被拍得四處亂濺,但人們壓低了重心用人數的優勢控製住了這個家夥,而另一側的隊友們迅速地補充了上來用長杆斧槍或者大型月斧斬斷了它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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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的是士兵們自己。


    他們喘著粗氣確認了這東西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然後互相檢查確認沒有被黑色體液侵蝕到傷口造成感染之後,就投入到下一場的戰鬥之中。


    魔法師們滿頭大汗地處理著傷者,他們的魔力消耗飛快但也因此許多受了傷的人都沒有演變成怪物而是被救了下來。


    這是令精靈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不論奧爾諾多少次麵見這種情形,她都仍舊會對此感到十分地驚訝。


    盡管她所愛的人教會了她人類的情感,但長壽種族出身的她永遠無法理解潛藏在人類本性最根部的這種強大的能力——


    沒有精靈族強大的魔法能力;沒有獸人族可以徒手攀越懸崖峭壁從五米高的地方跳下來也毫發無損的強大身體;沒有矮人族出色的金屬掌握能力;沒有侏儒天才般的應用工程技術。


    人類所擁有的。


    是無與倫比的適應能力。


    用通俗點的說法——


    就是能夠快速地習慣變化。


    而這,正是我們的賢者先生在麵對魔女麵對亡靈的時候,所選擇的武器。


    在常理已經失效,暗無天日亡靈行走於世間仿佛未曾死去一切都狂亂了的時候。


    這是他能選擇的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武器。


    名為人性的,最強的武器。


    盡管精靈稱賢者為“異鄉人”——意味他已不屬於這個行列——但亨利生而為人,他熟悉人性的所有缺點,也深知人性當中所擁有的強大本能。


    他沒有選擇言語。


    在巨大的視覺和感官衝擊下言語的感染力被大量地削弱,便是他跳出來在這兒開始長篇大論講講這些東西是不可怕的,人們顫抖的雙腳也不會因為這三兩句話就變得堅強有力。


    更不要提,受眾的魚龍混雜。


    在場的人當中有傭兵、有普通士兵、有南部和中部地區跑來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


    一場鼓舞人心的成功演講所需要的是共通的文化背景和理解能力,在來自四麵八方說著十幾種語言和方言的這些人麵前,即便是亨利也做不到單憑一次演講就令所有人都熱血沸騰。


    他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一開始賢者就沉默寡言,但卻從未停歇過腳步。


    一如既往地,所有人都等到一切水落石出了才明白亨利到底做了些什麽。


    他不喜歡一一解釋,因為即便說出來也極少有人能全部明白。


    這就是亨利的做法。


    這就是。


    他是賢者的原因。


    熊熊烈火燃燒。


    在極短時間內做好的完善又環環相扣的計劃,便是軍事能力相當卓越的康斯坦丁,也唯有到了此刻才明白亨利四處行動布置下來的計劃緣由。


    他不如賢者的地方並非頭腦。


    而是經驗和閱曆。


    亨利可以站在所有人的角度思考,而康斯坦丁不行。


    他明白人們恐懼的是什麽,因而也可以對症下藥。


    平民、士兵,甚至於康斯坦丁自己,對於這些怪物,即便確實有著戰鬥力上麵的這些差距,恐懼的真正來源卻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詞——未知。


    平心而論,一頭食屍鬼的戰鬥力頂多也就相當於一個輕裝的騎士。


    全副武裝的重裝騎士單對單憑借騎槍可以輕鬆擊殺它們,而若是組成了規模的話衝散兩倍於己的食屍鬼也並非難事。但它們卻憑借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和狡猾如野獸一般的特性,以及那肮髒的亡靈外表,造成了遠比實際威脅更大的恐懼感。


    所以亨利所布置的戰術,從一開始就離不開城牆。


    他知道一旦讓這些士兵與食屍鬼麵對麵了,那麽之前在胡裏昂德指揮下的那一幕就鐵定會再度上演。


    他們會崩潰,之後陷入混亂,自相殘殺互相踩踏,令局麵陷入無法掌控的混沌。


    有過第一次接觸的士兵們對於這東西已經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怕,難以摧毀,強大又致命——這個印象若不破除那麽他們有多少戰鬥力都無法發揮出來。


    所以亨利令他們挖掘了溝渠,燃起來的熊熊大火在一片黑暗之中鼓舞的士氣是難以想象,加之以食屍鬼在被火焰點燃以後扭曲慘叫的場景,這畫麵深深地刻印到了城防士兵們的雙眼之中,也打破了那個不可匹敵的印象。


    ——這些東西,能被殺死!


    它們也會流血,它們也能夠被殺死,隻要有合適的方法。


    人言常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跨越了所有語言跨越了教育和出身帶來的理解能力的一幕,深深地刻印在所有人的眼中使得第一波與食屍鬼進行接觸的戰鬥工兵們士氣高昂上天發揮出了百分之一百的戰鬥能力。


    而在之後亨利所引導的一係列快速反應的應對措施,每一次都將食屍鬼的突然襲擊控製在極小的傷害範圍之內,又令下方的士兵們逐漸地也開始習慣了與這些東西戰鬥。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優秀的狩獵傭兵團以及聖騎士們組成的數百人精銳部隊被賢者分割成了好幾個中隊,他們充當救火隊員,目的不是剿滅怪物而是控製局勢壓陣避免常規部隊被衝散。


    ——它們是能被殺死的。


    ——它們也會流血,也會慘叫,也會掙紮。


    ——我能殺死它們。


    ——隻要方法正確,我們甚至可以不受傷就殺死這些可憎的怪物。


    縝密的計劃和確鑿無疑的執行,讓這些信息,並非通過言語而是由士兵們自己的雙眼和心靈去判斷去感受,這所造成的深刻印象遠比語言更加有力,而當他們按部就班地跟隨著這個揮舞著大劍的高大北方人引導,一步步地取得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優勢時。


    盡管身體還在顫抖。


    盡管潮濕的衣物和鞋靴令人倍感不適。


    盡管因為長時間戰鬥的疲憊他們開始喘著粗氣。


    逃兵卻逐漸地變少了。


    隊伍也變得越來越整齊,許多在之前跑去躲藏起來的人甚至重新奔跑回來加入了陣列。


    不知道從哪一刻起。


    他們開始習慣和這些東西戰鬥了。


    人們以極其高效的方式,正如一萬年前的祖先們征服了草原森林平原沙漠和凍土那般,他們高效地適應著當下的環境。


    ——如何殺死它,如何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殺死它。


    拉曼古語稱戰火的舔舐能夠使奶聲奶氣的小男孩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這一切發生的時間甚至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短暫。


    百忙之中的奧爾諾抬起了頭,看著整齊而又有序地發出怒吼聲咆哮聲的人類軍隊把食屍鬼壓回到城牆底下的一幕。


    她忽然記起了自己已然逝去的族人們曾經對人類這個種族的不屑一顧。


    羸弱、卑劣,完全不如精靈高貴,也沒有聰慧的頭腦和美麗的外表。


    族人們甚至對於幾百年就完全變貌的人類社會也唯有“脆弱如沙雕城堡”這樣的負麵評價——莫說是他們,就連自己甚至也是直到了這一刻,才完全地,意識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認知到底錯得有多可怕。


    一千年前的精靈是如今這樣,一千年後的精靈也是如今這般。


    他們的魔法知識固然強大但卻隻是對於古早年間的傳承,從文化到服飾,不知多少歲月過去了精靈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他們欣喜於這種永恒,認定這是堅定而高貴的象征,認為多變意味著脆弱。


    可曾幾何時,人類已征服了遠比精靈更多的大地。


    是的,他們仍舊無法與精靈並肩,他們的魔法稚嫩而又可笑任何一個年幼的精靈都可以輕鬆成為人類的魔法導師——但這種優勢又會持續多久呢。


    在這無可匹敵的適應能力。


    在這一往無前的進取精神麵前。


    精靈還能高高在上多久呢?


    “以——”


    “人類的名義!!!”


    “全體!”領頭的騎士發出了一聲呐喊,他高高舉起長劍,盔甲在火焰的光輝之中閃閃發亮。


    “衝鋒!!”


    傷痕累累的大門被打開了。


    像是積蓄已久的山洪,像是早春融化的冬季積雪從山巔一路往下。


    他們高喊著,咆哮著,撕心裂肺歇斯底裏地為自己呐喊助威著。


    向黑暗。


    發起了衝鋒。


    “榮耀常伴吾身。”帝國騎士們喊道。


    “神之光輝助吾殺敵。”聖騎士們開始唱起了戰歌。


    城牆以外漆黑一片,早前的火焰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熄滅,但沒有任何人臨陣退縮。


    “以人類的名義。”


    “見鬼去吧狗屎亡靈!”


    星星點點亮起來的火把在漆黑的地麵上組成了一條火紅的銀河。


    先鋒的騎士們一頭撞上了亡靈的大軍,他們的咆哮聲響徹天際。


    “嗚嗚嗚嗚————”城牆上幸存的兩名哨兵齊刷刷地吹起了長號。


    這是反攻的信號,後備部隊迅速地整理好了步伐朝著城門的方向衝去。已經被重點屠殺消滅殆盡的食屍鬼形不成任何的氣候,而那些更加脆弱的亡靈在重型城防武器的攻擊下支離破碎。


    “別輸給那些騎士老爺們!拿出拉曼重步兵軍團的驕傲來!”


    離弦之箭射出的一瞬間,通往的,是光明的未來。


    亡靈的敗勢已成定局,缺少同等級戰鬥力的它們本就鬆鬆散散的陣線被重裝騎兵撕得支離破碎。


    身上插滿了巨型弩箭的大型食屍鬼連登場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盡數消滅,它們巨大的身軀趴在了地上和冰雪融為了一體,而當勢不可當的這一支重騎兵生生地鑿穿了步行亡靈死屍的陣列時,隨後從城門湧出的是手持長矛的步兵們。


    “神明賜吾等榮光!”


    高聲呐喊的聖騎士即便在黑暗之中也難以抹去亮光,他們高唱著聖歌盔甲閃閃發光,而就像是終於回應了他們的呼喚一般。


    從剛剛開始就逐漸變亮的天空當中,一縷白金色的曙光穿破雲層投射了下來。


    “好啊!!!”


    “殺!!!”


    “我們就要贏了!!”


    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為所有人注入了十分的力氣,而當一縷又一縷的曙光穿破了雲層連成了線到最後變成了一片金燦燦的光輝時。


    無需言明,所有人都明白。


    他們勝利了。


    殘餘的亡靈不知是被魔女召喚還是什麽原因四散逃入了巴奧森林之中。


    “窮寇莫追!”亨利大聲地阻止了想要立刻進行追擊的人。


    而在所有人的歡呼勝利之中。


    唯有奧爾諾神情複雜地看著這些人類。


    “是否有朝一日,我等精靈也會站在他們對手的位置。”


    “而待到那時,我們又該怎麽辦。”


    淡淡的話語很快被充斥著的歡呼聲所覆蓋,猶如雨過天晴一般燦爛的陽光灑滿了整片整片的大地。


    上空覆蓋著的烏雲開始消散縮小,而這迅速重現的金色光輝灑滿了司考提小鎮附近的每一寸土地。


    訴說著,傳唱著。


    這屬於人類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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