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折聖山。


    一道道流光從各處飛來,落到山腳處,形形色色。


    一個個又斂去靈元波動,在山石跳躍,飛速登山。


    這其中,有守山人,有修桂師,有穿白衣的,有穿紅衣的,有六部中人,有聖神衛……


    倒懸於天的桂折聖山就像多了無數跳蚤,快速往峰頂跳去,好不壯觀。


    “快些!快些!”


    “今日聽說可是天大的事,好久沒見過聖山這麽熱鬧了。”


    “話說發生了什麽,老夫剛從南域那邊被召回來……”


    “紅衣前輩?您常年鎮守異次元空間,不知道正常,晚輩聽說是上麵的人要大換血了。”


    “哦?大換血,有多大?”


    “幾乎等同於重新洗牌!”


    “啊?”


    “不不不,紅衣前輩,您可莫要聽他胡說,小子聽到的版本是道殿主要辭任,是要換殿主呢!”


    “嘶!這麽大的事?你確定?”


    “要不今日能召集這麽多人見證?聖山多少年沒有今日之盛會了?這次能來的,都不簡單。”


    “六部好像也要換人,我們首座隕……不見蹤跡好長時間了,好多行動沒法正常執行,這次肯定要正式任命代理首座們了。”


    “嗬,你們就好了,能重新任命,我們靈部首座在虛空島幹了一架,聽說人沒死,但因為他老爹的關係,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已經淪為整座聖山的笑柄了。”


    “哈哈哈,宇靈滴確實可笑,不知道靈部未來發展會否受到影響,大魔王不僅活著,還加入聖奴,我是萬萬沒想到的。”


    “哎,你們聽說了嗎,天空之城一仗打完,六部首座隻剩一個幸存者,就汪大錘!有人說他提前得到了風聲,沒有參與進去,這才保住了小命。”


    “不是吧,我怎麽聽說他是命大運好,剛好在負責雲侖山脈外麵的事,沒有被卷進孤音崖中?”


    “噓,幸存者在那邊登山呢,你太大聲了……”


    耳側一眾嘈雜的議論聲中,矮個駝背的老兒汪大錘沉默著登山。


    他本來是喜歡開玩笑的,性子跳脫的,沒事常和滕山海拌嘴的。


    但眼下這種沉默,已經伴隨汪大錘一個多月了。


    也許別人還不確定,他作為六部首座,拿到的確切情報,是昔日同伴全部沒了。


    沒有例外!


    異、滕山海、夜梟陣亡……


    宇靈滴失蹤……


    司徒庸人隕。


    這還隻是六部,沒算上聖神殿堂高層在那一戰中隕落的半聖。


    前線之外的戰友們還能在登山的時候開玩笑,汪大錘再也笑不出來。


    這些戰損單拎出來說沒什麽,幾個人而已,對聖山而言,屁都不是。


    汪大錘卻深知這是聖神殿堂近幾十年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連他都看得出來,此番高層大換血,絕非正常流調。


    那是道穹蒼在為接下來的迎戰做準備,是死生之局的第一子。


    山雨欲來風滿樓!


    可想而知,接下來有多少凶險。


    “冬!”


    背著大錘,躍上聖山之頂。


    環目一掃,白衣、紅衣、六部等人馬已集結大半,排列有序,談笑風生。


    在座的都是尖端份子,各有各的傲氣。


    十人議事團不出,他們就接著指點江山,高談闊論,上至前十尊座,下到新七劍仙,評頭品足,好不快哉!


    汪大錘收回目光,腰句得更低了。


    他憶起了初時夜入東天王城時情境。


    彼時傳送通道一開,夜梟、異、滕山海、司徒庸人,還有饒妖妖,魚貫而出,各自意氣風發。


    七劍仙率六部首座,支援東域戰局,誰不是抱著玩玩回家的心態去的呢?


    ——全死光了!


    若不是那時在孤音崖上,自己領了饒妖妖的任務,轉了個頭往外去搜尋“黃泉”。


    也許今日,自己也會成為他們討論故事裏的主角之一。


    “笑吧……”


    汪大錘並不在意周圍人對自己這個幸存者的嘲笑。


    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對手有多強大了,而這些人還蒙在鼓裏,尚未清醒。


    今日他們還能笑得出來,明日上了前線,希望也能且樂且安。


    “首座?”


    “見過首座!”


    “見過首座!


    ”


    隻有隸屬體部的隊伍見到自家首座到來,肅然敬禮,迎著這六部唯一提前露麵的老大。


    周圍的議論聲變得不大,但也不小。


    失去了各自首座的其餘五部成員們,群龍無首,精氣神有如一盤散沙。


    但各自雙眼中還有亮光。


    隻不過那光並不朝於天空,隻向在新任首座的身份猜測上。


    有人笑談“我上亦可”,揣測待會兒可會鴻運當頭,首座之職,砸中自己?


    更有甚者計劃起了聖山盛會後的餐食,以及回味起了久違的中域美人兒的滋味。


    暖風熏人醉,桂香入骨酥。


    玉京猶繁盛,雅仕尚唇朱。


    汪大錘以前也是其中一員,這次掃了一圈後,默然收回目光,望向玉石台階上那雄偉的聖寰殿。


    “道穹蒼,你得如何依靠這些人,打贏聖奴呢?”


    ……


    日影西斜,全人齊聚。


    聖寰殿內,伴隨“吱吱”聲響,迎出桂木輪椅,步出人影五道。


    “來了!”


    “十人議事團!我是第一次上聖山,第一次見耶……嗯,怎麽隻有六個身影?”


    “道殿主!為首的就是道殿主吧,果然仙風道骨,才貌驚人!”


    “蒼生大帝也在,那就是邪罪弓?”


    “還有殺神未瘋……嘶,老夫都好久沒見過這位了。”


    “九祭大人好漂亮!”


    “鯤鵬神使魚老!還有元素神使仲元子大人!這位也是太久沒見了……”


    “其他人呢?”


    直至那六道身影在玉石台階上依次落定,所有人還等不來之後的四人,各有驚疑。


    便是饒妖妖,有人聽聞她在雲侖山脈被新生代的聖奴受爺所斬,依舊不信。


    這些謠言,隻有等聖山正式下訃告,才能正著聽。


    “諸位!”


    一身黑白配色,盡顯莊嚴的道穹蒼手持天機司南,甫一開口,聖山廣場上桂花凋零,所有人笑意就斂了回去。


    空氣中,營起了一種哀慟。


    所有人心頭一沉,再不敢嬉皮笑臉,意識到這盛會怕非是熱火朝天的新官上任,而要以悲傷為主基調?


    桂香盈過桂折聖山之東,飄進了昏暗的屏風燭地。


    枯瘦的斷柳下,是一方吃灰多年的古桌,一盞撲朔明滅的殘燈,一柄坑坑窪窪的鬼劍。


    搖曳的燭影,映出了斷柳下不再癱瘓,正在緩緩起身的一個模湖人影。


    他如耄耋老者,動作慢似龜速,但總算完成了起身之舉,最後將全部氣力倚在斷柳上。


    華長燈緩緩側首,麵無表情,望向了聖寰殿的方向。


    整個過程,他沒有發出聲音。


    古桌之上的狩鬼微微一震,卻傳來一聲澹澹的雀鳴,仿佛在慶祝什麽。


    華長燈並不在意,側眸後注意到了什麽,唇角微微一掀,緩緩抬手,輕輕觸摸。


    “多少年了……”


    神拜柳上,終吐新綠。


    ……


    “這是一封致歉辭。”


    “我,道穹蒼,將以最誠摯的歉意、最沉重的悲傷,向諸位宣布一件事情:”


    “天空之城對聖奴一戰中,戰果並非傳言般兩敗俱傷,真相是我們聖神殿堂,全盤皆輸!”


    “為此,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六部首座中,異、夜梟、滕山海犧牲,道部代首座司徒庸人陣亡,靈部首座宇靈滴失蹤,至今杳無音訊。”


    “十人議事團中,三帝顏無色聖隕、天機神使貳號聖隕,紅衣執道主宰饒妖妖聖隕。”


    “除此之外,臨戰從各地抽調往東域東天王城,至雲侖山脈執行任務的紅衣、白衣、聖神衛等,死亡過千,傷者過萬。”


    “因一戰黑暗勢力反撲,導致鎮守聖神大陸五域各地的戰友們犧牲的,更是不計其數!”


    “他們中,有年少英才,有成熟長者,有當打之輩,有將休之人,有的孑然一身,有的成家立業,有的愛人等候,有的父母盼許……”


    “因為我!”


    “因為我道穹蒼的失職,他們,全部犧牲了。”


    道穹蒼沉重閉上了雙眼,緩緩躬身,對著遠天遙遙一拜:


    “對不起……”


    桂折聖山,鴉雀無聲。


    所有人如遭雷擊,簡直無法相信這番致歉辭中的內容——全部!


    他們固然是精英,但也隻是中高層,隻鎮守某處地方,偏居一隅。


    他們聽到了很多閑言碎語,但各有不同。


    道部的傳異部首座沒了,暗部的傳靈部首座沒了……


    六部之內,又各傳各的,有說饒妖妖沒了,有說顏無色沒了……


    傳來傳去,大家也都不信了。


    不曾想今日登山,道殿主開篇致辭,是全沒了!


    某一瞬,桂折聖山上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像悶雷般就要爆開。


    但在高高的玉石台階上那諸聖目光注視下,騷亂並沒有產生。


    所有人終於大悟。


    戰時這些情報全壓著,是為了不動搖軍心。


    若是那會兒就爆開了這些信息,恐怕架都不用怎麽打,人全驚沒了。


    可是……


    怎麽會呢?


    這誇張的陣亡率,簡直刷新了桂折聖山的曆史!


    眾人情緒瘋狂波動著,最後低聲的議論結束,所有目光收束,回落到玉石台階上的道殿主,亟待一個解釋。


    道穹蒼長拜之後,直起了身,遙歎道:


    “我們輕視了我們的對手。”


    “我們以為它如往常一般,隻是過街老鼠,人人可打。”


    “但這一次不同,有著本質的不同。”


    道穹蒼吸了一口氣:


    “在中域,他們是十六年前的‘焚琴’,是紮根在聖山下的血蛭,是地下世界的王者,幸甚至哉,他們被白衣拔除。”


    “可拔除之後,餘瘤未死,他們滲透進了各大宗門勢力,隱藏起來,再次滋生一個‘茶樓’,幸甚至哉,於年前,茶樓也被白衣拔除。”


    “但這些是在中域,是在我們擁有最強大力量的地方,遙遠的其他四域呢?”


    道穹蒼目中多著幾分沉重:


    “在東域,他們是參月仙城,是古劍修最凝聚的一股力量,天空之城一戰後,我們才發現這顆毒瘤,然月前出總攻,迄今未拔除。”


    “在南域,他們是罪孽深重的鬼獸,他們與各方勢力勾結,排斥正義,扶養黑暗,拉攏半聖族人,他們中的最高者,是聖帝!”


    “在北域,他們滲透進了抵抗異次元空間的天盟裏,他們掌握了七斷禁花香故裏,以此為根據,我們甚至難以踏入探索,遑論發起攻擊。”


    “在西域……”


    道穹蒼一頓,神情多了暗然:


    “其他四域,他們皆有滲透,西域也必不可能落下。”


    “然至今,在西域他們的化身是什麽,我們連味都沒摸著。”


    “這就是我們的敵人,聖奴!”


    “這就是我們該重視的對手,八尊諳!”


    聖山之巔,所有人心頭震動。


    從焚琴,到參月仙城,到鬼獸勢力,到七斷禁,甚至是到未知……


    所有能滲透的力量,八尊諳全滲透了!


    若是再不警惕,再如此前那般兒戲,是否接下來,聖隕亦是常態?


    這一次的敵人,連桂折聖山都能搗毀?


    聖山之上,終於多了一股驚慌,“八尊諳”三個字化作一種恐懼,縈繞在所有人腦海深處。


    中域溫柔鄉,玉京癡人塚。


    誰都不願意放棄當下盛世,誰都不願意接一場彌足五域的浴血鏖戰。


    可戰爭,竟於不知不覺間,吹響了號角……


    道穹蒼沉頓了許久。


    直至這股恐慌盈至極限,似要點燃一切時,他才再次開口:


    “聖奴強嗎?”


    “聖奴很強!他們的首座是八尊諳,他們的巔峰戰力,逼至聖帝。”


    “可我們弱嗎?”


    “我們不弱!天空之城一戰之所以失敗,不過隻是因為我的領導失職,致使大方向出錯,戰友們身隕。”


    “為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我們還有十人議事團,還有六部,有紅衣、白衣,有聖神衛,有拭劍欲出、藏鋒多年的老一輩、中生代、年輕人……”


    “我們有最強的盾,有最鋒利的矛,前線的戰友們倒下了,我們有更多的、更新的血液替上,接過他們的使命……”


    “迎戰!”


    道穹蒼一言,直接蕩空了桂折聖山上的灰色陰霾。


    “迎戰!”


    “迎戰!”


    “迎戰!


    ”


    在群情激奮下,他手一握,便止住了所有呼聲。


    “敵人可以殺死我們,但敵人擊不敗我們。”


    “我將任命新一代的十人議事團,六部首座,這是我作為聖神殿堂總殿殿主的最後一道命令。”


    “我相信,他們會超越我,超越失職的我,為正義貢獻出新生力量最絕對的熾熱、激情、乃至生命!”


    “在這之後……”


    道穹蒼目光抬起,在旁側諸聖預感不對,稍顯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看向了遠天:


    “為了他們,我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我將卸任聖神殿堂總殿殿主之位,由仲元子前輩暫代之,之後另行選舉。”


    “而這些,我都不會再參與。”


    “死去的戰友們啊,我無法挽回你們,但這是我最後的歉意了,對不起。”


    道穹蒼說完,再次深深一拜:


    “聖神殿堂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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