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域葬劍塚。


    萬千劍客為之朝拜的東山,仿若一把巨大的無刃之劍,以劍鞘為底,倒插而上,卻依舊高聳入雲。


    東山之裏,劍意縱橫。


    歌吟聲抑揚頓挫,似是有人在唱劇,興致高昂。


    直至九天之上的金光卷軸收斂,那霸氣四溢的靡靡道音終歸不見,東山內部的唱戲聲也隨之停了下來。


    “百代換我八尊諳……


    “嘖嘖,消沉了這麽久,終於找回了些幾十年前放蕩不羈的感覺了……


    “真懷念。”


    溫庭一身戲服,赤足走在昏暗的山體之中,語氣中滿是緬懷。


    不多時,遠處洗劍池中低低的泣鳴聲吸引了注意,溫庭側耳細聽了一陣,嘴角一翹,快步走去。


    “啪嗒。”


    一腳踩入洗劍池,水花四濺。


    找到了泣鳴聲的根源,原是一把斷劍。


    按理說葬劍塚收納的都是無主之劍,主人要麽隕落,要麽失聯,很少有殘劍敗兵在被拋棄之後,依舊保持有如此濃烈的生機。


    但眼前這斷劍,一邊哭著,劍身上還留下了水滴。


    不知是洗劍池的水濺了上來,還是真的是鐵劍落淚,千年罕見。


    溫庭笑著蹲了下來,望著麵前那委屈得顫抖的斷劍,伸出手,輕輕一彈。


    “嗡嗡嗡!”


    斷劍劇烈的掙紮起來,不堪受辱。


    溫庭麵帶嘲諷,笑道:


    “青居呐青居,你怎麽就這麽強呢?


    “早讓你重新找個主人你不聽,現在好了,人家回來了,你卻被拋棄不要了,一輩子可能跟我一起待在這暗無天日的東山之內……


    “哈哈哈,好笑,好笑!”


    “嗚嗚嗚!”


    斷劍哭得更凶了。


    它很想要自我拔出,飛上來給麵前人類狠狠削上一劍。


    奈何洗劍池內的劍,如若無主,終生出不得來,也必將見不得光。


    “嘖嘖嘖……”


    溫庭嘖著嘴,一臉惡魔微笑。


    見這斷劍哭得更狠,他掏出了一個玉瓶,一滴一滴將斷劍劍身上的水滴給收集下來。


    “多哭點,多哭點……


    “劍淚,這可是千年罕見啊!我收集的可不多,你最好給我賣力點哭。”


    鏗鏗鏗——


    斷劍不堪受辱,爆發出了濃烈的劍意,連洗劍池中一些鏽化了的古劍都扛不住,紛紛崩碎開來。


    “這能傷到我?”


    溫庭無動於衷,任憑劍意鋒芒肆虐,宛若清風拂麵,隻鼓動了他發梢和衣物分毫。


    他伸手屈指,再用力狠嘣了一下斷劍。


    頓時,青居“嗚嗚嗚”又痛得流出了劍淚。


    溫庭哈哈大笑,一麵用玉瓶裝拾,一麵繼續嘲諷。


    “好哭,好哭!


    “我看你跟我在這裏耗到什麽時候……不認主?你這一輩子,也就隻剩下‘哭’這一字了!


    “還等八尊諳?


    “你咋不上天呢!”


    ……


    中域,一間普普通通的鐵匠鋪。


    鐵鑄的“曹氏鐵匠鋪”牌匾下,一個赤裸著上半身,有著麒麟臂的大漢焦急地徘徊著,卻不敢多作聲張。


    但顯然,他等很久了,最後終於忍不住衝著鐵匠鋪裏頭大喊。


    “還沒好?


    “俺豬場裏還有三十多頭豬等著呢,你這規定期限讓俺過來拿刀,卻晾人這麽久,俺這豬還殺不殺啦?!”


    一聲過後。


    “吱嘎”著半掩的木門被打開,熱浪撲麵衝來,大漢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感覺麵上赤灼。


    很快,“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響起,裏頭走出來一個小巨人一般的身影。


    大漢已經夠高了。


    他身長八尺,常年殺豬的原因,上半身更加壯碩如牛。


    可眼前木門一震後,大漢隻覺頭上一黑,一個佝著腰才勉強能從裏頭擠出來的小巨人出現了。


    這小巨人手上提著一把袖珍款的刀,僅僅用兩根手指頭就捏住了。


    出了門,他腰板一直,便足足高了殺豬漢三個頭有餘,身材橫向麵積,更是粗碩如柱,乃殺豬漢的兩倍!


    “大哥,大哥……”


    殺豬大漢脖子一縮,手搓著,聲音都弱了下去:“刀好啦?俺來提刀,您辛苦了哈~”


    “給。”小巨人甕聲甕氣的,沒有不耐煩,隻是遞出了手上殺豬刀,頭也不回擠回了逼仄的鐵匠鋪中。


    “怪人。”


    殺豬大漢嘟囔一聲,拎著刀揮了揮,感慨質量真好的同時,扔下錢忙不迭跑走。


    這家“曹氏鐵匠鋪”在附近街坊中可太有名了!


    他們父子鑄造的鐵器,那是真的頂,質量沒得說,收錢也很便宜。


    唯一古怪的是……


    那一對父子不善言辭,且長得都跟巨人一般,看著就不像凡人。


    聽說前些時候,還有人見著那曹二柱,也就是方才那小巨人,從青原山上一手牛,一手虎抗著回來。


    還聽說,有人見著了戰鬥畫麵……


    是那種極其殘暴,一拳一隻,頭骨都給敲爆了的那種,聽著就很血腥、帶感。


    這種人,殺豬肯定不用刀,手撕即可。


    鐵匠鋪內。


    曹二柱咚咚咚走回到了拉風箱前,扛起了特製的大鐵錘,一邊轟擊,一邊還忍不住著回味方才耽擱了自己還刀的天降異象。


    “百代換我八尊諳,我以我令召神光……


    “說的真他娘的有文化啊,不像俺,隻會咿咿呀呀,像個小孩。


    “嗯……這個人,就是老爹說的八叔了吧?”


    小巨人麵上橫肉中夾著兩顆眼珠,目中寫滿的那叫一個憧憬。


    二十六歲,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


    誰見著方才那一幕聖跡,會不心潮澎湃,心向往之?


    曹二柱回想了自己這一生。


    母親因為難產去世,妹妹受夠了老爹暴脾氣而離家出走,自己則在這破鐵匠鋪中打了二十多年的鐵。


    有時候,他真受夠這種凡人的生活。


    明明自己也很強呀,卻什麽能力都不能用,跟個廢物一樣。


    他也想走出鐵匠鋪,步入那個神秘領域,跟那些神仙煉靈師們打架,可老爹卻一直隻讓自己跟野**戰,半點都不允許自己踏入煉靈界。


    “百代換我八尊諳……”


    曹二柱邊轟擊鐵胚,邊念著這詞,突然血氣上湧,七竅噴出熱氣,隻覺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出現,讓自己生出了反抗之心。


    “老爹!”


    他回頭,手上動作不斷,卻喊著望向了封閉了上頂,不見天日的後院。


    陰暗的後院之中,偶有藍電閃逝,勾勒出了一個更加魁梧的巨人輪廓。


    這個巨人也赤著上身,在這惹得如同火山內部的小鐵匠鋪中,依舊披有一個大氅。


    他手裏拎著一個巨大酒桶,僅此,就如大石墩般,填滿了整個後院空間。


    電光閃逝,照明時間,隱約可見其大臂肌肉,虯結盤碩,大到能頂方才那取刀殺豬漢足足三個頭顱!


    “嗝——”


    重重的酒嗝聲,伴隨的濃烈的酒氣,以及一個“嗯”的鼻音,回應了曹二柱的呼喚,也點明了老爹現在還是清醒時間。


    曹二柱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


    “老爹!


    “罰神刑劫俺精通了,徹神念的六種形態轉變俺也掌握了,您的‘君子暴錘法’俺也學到最後一重第十二重了,王座之軀沒法再升級了,還有煉靈境界,俺也王座道境了……”


    “嗝!”一個酒嗝打斷了曹二柱施法,隨著而來是一道昏沉仿若囈語,但如雷鳴般粗的聲線,“說……重點,嗝!”


    曹二柱打了個冷顫,弱弱道:“老爹,俺、俺想出去。”


    “去哪?”


    “出、出個門。”


    “多遠?”


    “挺、挺遠。”


    “多久回來?”


    “不、不知道……”


    嘭一聲響。


    鐵匠鋪內有如悶雷炸開,隨之而來的是兩道電芒交錯,暴掠而來:“二柱,你在說什麽?”


    曹二柱根本不敢迎接老爹的目光,撇過頭敲打著鐵塊,想到了“百代換我八尊諳”的豪氣,用力道:“俺其實是想,去外麵的世界……小看一下~”


    “你走了,誰養我?”黑暗中,粗重如雷的聲音再響起。


    曹二柱停下敲擊動作,用敲得通紅的大鐵錘撓了撓頭,目中多了迷惘:“好像也是謔……”


    “嗝!”


    又一個粗重酒嗝,後院巨人咕嚕咕嚕飲完酒桶,隨後一扔,抹完嘴後清醒了許多,道:


    “外麵太危險了,你是不是被你八叔給騙到了?他方才那一聲,就是在騙你這樣的小孩前去送死。”


    “你才多大?就算掌握了方才你說的那些,你知道外麵煉靈界有多危險嗎?”


    曹二柱縮著脖子,目中滿是好奇:“多危險?”


    後院巨人長歎,這次倒是沒有劈頭就罵,而是語重心長道:


    “你八叔先天能戰宗師,太虛能打聖帝,但依舊被人打得隕落了幾十年,你說外麵多危險?


    “煉靈世界,遍地都是你八叔這樣的天才!而你八叔,當年尚且還打不我!


    “你能打得過我嗎?不能的話,你出去送菜?”


    曹二柱唯唯諾諾。


    他連老爹一隻手都打不過,怎麽可能打得過外麵那些天才們?


    可聽坊間傳聞,好像似八叔那種天才,也不是那麽多啊?


    披著大氅的後院巨人似乎知道自家娃兒的想法,冷哼聲如雷震,掀得天花板滾落簌簌煙塵:


    “你聽街坊鄰居的屁話有甚用?


    “你老爹我就是同你八叔一個時代的人,你不聽我言,卻聽傳說?”


    曹二柱慚愧,老爹說的好有道理,也很有文化。


    後院巨人似乎心存著徹底打消自家娃兒離家出走的想法,頓完再問:“雷係奧義掌握了嗎?”


    “還,還差一點。”曹二柱卑微羞愧到臉紅。


    “哼!奧義都沒掌握,你還想出去混?”


    老爹的嘲諷聲依舊如往日那般直紮人心:


    “外麵世界,遍地奧義!老子隨手就能給你舉個八尊諳和宇墨的例子,你想想那些人有多可怕?


    “天才滿地走,你出去幹吊?


    “連個區區奧義都沒掌握,你好意思提你想出去?‘死’字都不知道怎麽寫!”


    曹二柱聽得目中含淚,終於打消了心中荒謬的想法,煉靈界真可怕。


    “我知道了……”


    “出去甭想,老子這沒酒了,酒窖取酒去。”


    “噢噢,好的。”


    目送自家小娃娃往地下室走去,曹一漢陷入沉思。


    “百代換我八尊諳……


    “嗬,夠狂!這是在宣示要回來了?”


    翻了個身,想要站起來。


    可身子一動,氣海聖元如雷霆炸蕩,就要蘇醒。


    澎湃力量更加從四肢百骸中湧出,仿若要衝破那一層層枷鎖……


    “艸!”


    曹一漢怒罵一聲,重歸半躺而下。


    他越想越氣,一把扯斷了脖子上的鐵圈,鐵圈上還掛著九枚令牌,各自書寫著一個“禁”字。


    手一握,就要捏碎出氣。


    可最終,曹一漢忍了下來。


    “狗屁的禁武令,九枚都壓不住半聖境界,道穹蒼你就是個廢物!”後院巨人指著天花板怒罵:


    “騷包老道,要老子不動,再送酒來!”


    ……


    同一時間。


    因一卷聖帝金詔,因一句“百代換我八尊諳”。


    幾乎上一個時代的人,都聽出來了這一句宣告之辭:


    “我回來了!”


    這一次,不再是隻對著聖神殿堂說道,也不止是含糊身影,站在聖人交戰的背後,做那幕後黑手。


    而是堂而皇之的,聖奴八尊諳在向全大陸五域,鄭重聲明:


    “我回來了!”


    若說上一次雲侖山脈聖力噴寶的餘音,帶給世人的是幻滅泡沫一般的成像,很多人想但又不是很敢去確證,八尊諳是否真的已經從隕落狀態中複蘇。


    那這一次聖帝金詔一出,無人再不信!


    東域的劍修在狂歡,五域的半聖反而驚顫……


    而始作俑者八尊諳本人,則是在孤音崖的高空之上,宣詔之後,失去了聖帝力量的保護,若那流星下墜,直直砸了回來。


    “晦氣。”


    前一秒水鬼都還沉浸在八尊諳營造的氣魄、意境當中,下一秒看著那毫無形象砸來的“老八劍仙”,他嘴都氣歪了。


    忒弱了!


    手一揚,水流接住了無能為力的八尊諳,防止這家夥被摔成肉塊死掉,水鬼長長歎了一口氣。


    “水、水……”


    八尊諳像是被抽幹了一般,起身後虛弱得聲音都沒什麽力氣。


    岑喬夫掩麵遞過了酒壺,半句話沒有吭,似乎無顏麵對這個聖帝金詔的宣詔人當下狀態。


    “咕嚕咕嚕~”


    八尊諳足足灌了好幾口藥酒,才感覺虛弱的身體,恢複了些氣力,他終於不再是軟腳蝦的模樣。


    “隆隆隆……”


    空氣中有著爆破鳴響。


    八尊諳抬眸,從天而降的天空之城,正墜往此方。


    古城下墜之速極快,估摸著不用小半炷香的時間,就能砸死這裏所有人了。


    “收網吧。”


    八尊諳轉眸,望向水鬼。


    “你你你……”


    水鬼還沒動,旁側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出現。


    八尊諳怔神,側目望去。


    卻見一個被聖帝氣息打回了原形的獨臂跛腳老兒,此時激動得麵紅耳赤。


    他手指全吃進了嘴裏,雙腳夾緊,不住上下蹦跳,一副小女兒姿態。


    見偶像望來,老頭兒一雙老眼,更加瞪大得如同亮燈泡,滋滋冒著狂熱的光,頭皮都開始有白氣冒出。


    “你你你……”修遠客激動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八尊諳眉頭一挑。


    “我我我……”修遠客差點沒當場暈厥過去。


    “……”


    八尊諳長吸了一口氣,再深深望了眼這陌生人,轉頭看向岑喬夫和水鬼。


    “這結巴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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