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人,莫不以狄居易為傲。


    大魏開國以來,總共也沒曆經多少代丞相。


    其中狄居易當丞相長達二十年,是最長壽的,畢竟最短的丞相隻當了三天,徹底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狄居易正在花園看書、喝茶、賞花,聽到陽九居然在府外求見, 頗感意外。


    在長安的時候,他總有一種感覺,狄詠就是陽九殺的。


    然而回到揚州,生活的節奏慢下來,腦子也變得清明。


    縱狄詠百般挑釁,陽九又何必冒險殺死狄詠呢?


    天下人誰不知道他狄居易的為人,隻需要跟他通報一聲, 他定會打斷狄詠的雙腿,讓狄詠老老實實呆在府中。


    狄居易想來想去, 覺得此事多半還是保守派雇凶殺人。


    新政的推行,最先奪走的正是達官顯貴鍋裏的肉,特別是保守派的。


    這些保守派的達官顯貴端著一大碗肉,吃得美滋滋的,而在他們的府外,餓死的屍體宛如山丘。


    可是新政一到,他們吃光碗裏的肉,扭頭一看,連鍋都不見了,如何不怒?


    為了將鍋搶回來,為了讓鍋裏再裝滿肉,他們定然會瘋狂反擊。


    這場變革本就舉步維艱。


    狄居易不想退,但愛子的死,確實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回到揚州的這段日子, 他也仔細想過, 若他就此放棄, 愛子豈非白死了?


    人嘛, 做任何事, 總得先努力說服自己。


    哪怕這些胡思亂想是錯的,至少也能麻痹自己,並給自己提供動力。


    狄居易想回長安,卻是沒臉回。


    聖人遲遲不降旨來催,搞得狄居易頗為焦慮。


    新政已經在實施,前期是最困難的,所遇到的阻擾若不及時處理,就有夭折的可能。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可不想再失去這個才剛出生的孩子。


    狄府並不大,但布局處處盡顯風雅,令人賞心悅目。


    來到花園,陽九抱拳行禮。


    “陽大人不必多禮,老夫一介草民罷了,請坐。”狄居易麵帶笑意。


    可在陽九看來,這笑容裏絕對藏著一把刀。


    “狄閣老……”陽九打算直接說明來意。


    狄居易擺手道:“陽大人,老夫隻是一介草民。”


    “狄老,我是奉聖人之命, 來請您回長安。”陽九道。


    狄居易微愣, 他猜想過無數種陽九造訪的目的, 就是沒想到陽九居然是來請他回長安的。


    聖人為何要派陽九來呢?


    陽九可是縫屍人啊。


    狄居易著實猜不透聖人。


    如今天底下反對聖人的聲音, 此起彼伏,浪潮一波蓋過一波。


    狄居易嗬嗬一笑,問道:“陽大人,可有聖旨?”


    “這倒沒有。”陽九也搞不懂武三月,這女人讓他來請狄居易,連道聖旨都不給,這擺明了就是不想讓狄居易回來。


    狄居易這種老臣,哪怕心裏再想回來,肯定也很好麵子。


    武三月隻是降道聖旨的事,又不會對自己的顏麵產生任何影響。


    狄居易臉色微變,心頭苦笑。


    聖人這是想要立威啊。


    沒有聖旨,讓一個縫屍人來請他,若他乖乖回到長安,以後聖人說什麽,他都得遵從。


    若真如此,新政怕也會變成舊政。


    聖人若真想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得聽從諫言。


    回,還是不回?


    狄居易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下人送上香茶,狄居易笑著請陽九和甘思思用茶。


    甘思思坐在陽九身旁,一言不發,在欣賞花園開得正美的花朵。


    陽九呷口茶,笑問道:“狄老打算如何?”


    “回還是得回,但不能這麽回去。”狄居易說道。


    言外之意,就是請陽九先回去轉告聖人,既然要請,就給老子好好請,別這麽敷衍。


    大戶人家娶個小妾,還得請個嗩呐隊呢。


    誰想要憋憋屈屈?


    誰不想風風光光?


    陽九勸道:“狄老,聖人的心思,陰晴不定,這次肯讓我來請您,相信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可若狄老拖著不回,隻怕……”


    狄居易眉頭緊皺。


    武三月是什麽樣的人,狄居易如何不知?


    陽九此話,甚是在理。


    “狄老,天下百姓深陷水深火熱,全都盼著新政救命,如今各地起義不斷,新政推行緩慢,隻怕……狄老當真要眼睜睜看著新政胎死腹中?”陽九趁熱打鐵。


    來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勸狄居易回長安的理由。


    想來想去又覺得那些理由都是多餘,狄居易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新政。


    若非狄詠咄咄逼人,帶人想要殺他,陽九也不會將其反殺。


    不過喪子之痛,相信狄居易很快就能走出來。


    時間可是良藥啊。


    狄居易沒有一口拒絕,可見他早有回長安的心,再好好勸勸,應該能行。


    狄居易歎口氣,道:“陽大人且先休息,容老夫再好好考慮考慮。”


    府上的下人立馬給陽九和甘思思安排了房間。


    這是一座非常精致的小院,景色奇美。


    甘思思看得非常陶醉,道:“九哥,以後我們也要買一座這樣的宅子。”


    “我們?”陽九微笑。


    甘思思嗔道:“這釵子不是能讓你知道我心裏的想法嗎?”


    等他們賺夠多多的銀子,最好就能離開長安,到四季如春的地方去過神仙都羨慕的日子。


    “那我們是不是得先試試?”


    “試什麽?”


    “你知道的。”


    “哼,得寸進尺。”


    “哪有一尺那麽長?”


    陽九瞪大眼睛。


    甘思思的臉唰地紅了。


    “陽大人,我們老爺有請。”狄府的管家在此刻突然出現在院門那裏。


    尷尬的氣氛瞬間被化解。


    來到正堂,堂中除了狄居易,還有幾個身穿官府的人。


    他們都是揚州的官員,其中留著八字胡的那人,正是揚州知府關啟文。


    看到陽九進來,狄居易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東廠的陽九陽大人。”


    “陽大人,幸好你來了。”關啟文過來握住陽九的雙手,顯得很是親熱。


    陽九一臉懵,問道:“大人此話怎講?”


    “州衙裏有一具屍體,鬧得我們是苦不堪言,此事也有上報朝廷,但一直都沒有人管……”關啟文眼含熱淚,神情激動。


    一聽有屍體縫,陽九眼睛一亮。


    狄居易道:“陽大人若能解決此屍,明日我們便動身。”


    “九哥,那屍體會不會很凶?”甘思思有點擔心。


    陽九看著狄居易,笑道:“無妨,隻要能請回狄老,就是屍王來了,我也得搞定。”


    關啟文當即將陽九請到州衙,需要什麽東西,得早作準備。


    在州衙的後院有一口井,前些年,有個捕頭跳進了井中。


    當時的揚州知府隻讓人用巨石封住了井口,跳井的人肯定是被淹死的,屍體不會有破損,拿井當墳墓,倒也不錯。


    往後幾十年都很正常,州衙裏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人們甚至都忘記裏那口井的存在。


    然而就在數月前,有差役半夜聽到後院有怪聲,循聲過去,聽到聲音正是從那口井裏傳出的,像是在求他將井口的石頭搬開。


    那差役當場被嚇尿,跑回去跟別的差役一說,自然惹來眾人的嘲笑。


    結果到了第二天,那個聲音更加洪亮,幾乎整個州衙的人都能聽到。


    關啟文也被吵醒,帶人來到後院。


    那聲音不斷從井中傳來,聽來很模湖,但正如那差役所說,井中有人在哀求,哀求外麵的人挪開壓在井口的大石頭。


    關啟文也被嚇得不輕,下令再運更多的巨石過來,將這井口封得更死點。


    往後的日子,每到晚上,井中就會傳出喊聲。


    揚州州衙的縫屍人,根本就不敢下井。


    況且關啟文也不會讓他們挪走井口的巨石。


    關啟文甚至請來陰陽先生,將整座後院都被封印,牆頭到處貼滿靈符。


    饒是如此,隻要到了晚上,聽到那井中的喊聲,州衙裏沒人能睡得踏實。


    來到州衙後院,看到那些靈符,陽九著實想笑。


    像這種隨便畫的符,就是用來騙銀子的。


    這種符用來擦屁股倒是還可以,想用來鎮屍拘鬼,還不如裝一把糯米在口袋裏防身。


    不管是屍體,還是惡靈,全都在晚上比較活躍。


    故而想要一探究竟,在正午下井是最合適的。


    那口井的周圍,全是巨石,壘得如同一座小山,非常誇張。


    “陽大人,這、這當真要挪走?”關啟文顫聲詢問。


    陽九道:“關大人,不挪走,我怎麽下井?”


    關啟文咬咬牙,一揮手,衙差開始忙碌起來。


    每一塊石頭被挪走,搞得眾人都是膽戰心驚。


    總感覺隻要搬走所有的石頭,井裏的僵屍就會跳出來,咬死所有人。


    在陽九的指揮下,最初壓在井口的那塊巨石,也被眾衙差合力挪開。


    站到井邊往裏麵一看,井中陰嗖嗖的,能夠看到裏麵水很多,映出了湛藍的天空,還有正探頭向下看的陽九。


    “九哥,別下去。”甘思思抓住陽九的胳膊,輕輕搖頭,眸中竟然噙著淚水。


    陽九笑道:“裏麵的那家夥也是個可憐人,我去把他撈上來,讓他入土為安。”


    甘思思知道勸不住陽九,但陽九老做這麽危險的事,萬一哪天……


    呸呸呸,不能瞎想。


    “陽大人,你當真要下去?”關啟文滿臉驚駭。


    雖說現在是正午,陽光很烈,可那井下,仍是幽暗之地。


    陽九點點頭,將繩索綁在腰間,約定好暗號後,便快速下井。


    隻要甘思思站在井旁,緊張兮兮地看著裏麵。


    關啟文甚至都不敢靠近井。


    狄居易也躲得遠遠的。


    陽九的身子很快消失在井水裏。


    水裏的光線非常暗,陽九努力尋找,也沒能找到屍體。


    他探頭上來,換口氣後,繼續下水。


    井底淤泥很深,不敢深入。


    陽九雙手在泥裏快速摸索。


    快憋不住時,隻能再次上去換氣。


    但這次剛掉頭,猛覺腳腕一涼。


    扭頭一看,一隻滿是淤泥的手,死死抓著陽九的腳踝。


    陽九用力向上,身子反而被那隻手給拽下去,雙腳都沉進了淤泥裏。


    陽九拉了三下繩索,這是約好的暗號。


    甘思思一把抓住繩索,喊道:“快拉。”


    十幾個衙差同時發力,瞬間就將陽九拉出了水麵。


    陽九大口大口呼吸,低頭一看,那隻手還牢牢抓著他的腳踝。


    他彎腰一把鎖住那家夥的手腕,催促上麵的人快拉。


    將那家夥從井水裏拉出來時,斑駁的陽光灑落,那家夥立馬鬆開陽九的腳踝,身軀扭動得厲害。


    “思思,讓關大人拿塊大黑布來。”看到這屍體懼怕陽光,陽九急忙喊道。


    陽九撩起長袍,幫那屍體擋住陽光。


    屍體不再扭動,但仍想要擺脫陽九的控製,好重新回到井裏。


    陽九無語道:“你不是哭著喊著要讓人把你放出來嗎?我來帶你上去,你怎慫了?”


    那屍體要是會說話,必然會說老子是想在晚上出來,沒說要在正午出來送死,雖然老子已經死了幾十年了。


    黑布拿來後,陽九才讓繼續往上拿。


    將那屍體拽出井口的瞬間,陽九便用黑布將其裹上,道:“關大人,有勞送他去陰暗點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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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大人,既然這屍體怕陽光,何不……”關啟文覺得讓太陽曬曬這屍體也好,要是能滅掉惡靈,就更好了。


    陽九道:“他也沒作惡,就這樣燒死他的靈魂,有違天道。”


    關啟文也就隨口一說,命人將屍體抬走。


    “陽大人真是神武啊,我已命人準備好幹淨的衣物和熱水,陽大人可去沐浴更衣。”關啟文心情極好。


    將這屍體處理掉,以後州衙裏就清靜了。


    陽九看了一眼那口井,道:“關大人,我總覺得井底還有東西,但這樣去撈不是辦法,最好是將水弄幹,挖出淤泥,看看能否……”


    “這麽麻煩……”關啟文微微皺眉。


    陽九笑道:“大人若是嫌麻煩,就當我沒說,反正明天我們就跟狄老回長安了。”


    一聽這話,關啟文臉色遽變,急忙下令按照陽九的吩咐去辦。


    瞧瞧他這腦子,長期住在這州衙的人,可是他關啟文啊。


    沐浴更衣後,陽九來到了存放那屍體的房間。


    屍體還被裹在黑布裏,沒人碰過。


    “九哥,他……是僵屍嗎?”甘思思跟在陽九屁股後麵,聲音發顫。


    陽九道:“像,又不像。”


    他將黑布扯開,看到那屍體身上湖滿淤泥,髒得沒臉看。


    陽九打來清水,將屍體上的淤泥衝掉。


    這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身穿捕頭官服,身體被井水泡得又白又腫。


    按照關啟文的說法,這個捕頭跳井是在三十多年前,過去這麽久,屍體都沒腐爛,可見問題非常嚴重。


    屍體躺著一動不動。


    陽九問了好幾聲,也沒得到回應,看來隻能等晚上再過來看看。


    “陽大人,您快去看看。”有差役突然在外麵喊道。


    來到後院,隻見衙差又打撈出了十一具屍體,全都是女屍。


    這些女屍無一例外,全都沒有穿衣服,盡管身上湖滿淤泥,也能看得出她們的年齡都不大。


    所有屍體都很完整,一丁點的傷口都沒有。


    陽九稍作檢查,道:“她們應該是窒息而亡,死後被拋屍到了這口井裏。”


    這些屍體都不用縫,隻需要將她們好好安葬。


    三十多年前,揚州城必然有不少年輕姑娘失蹤。


    狄居易讓關啟文派人去查當年的桉宗,盡全力尋找這些女屍的家人。


    這麽多年過去,能找到的希望並不大,但能找到一個算一個。


    那捕頭投井自盡,恐怕就跟這些女屍有關。


    所有女屍被清洗後,穿好衣服,然後被送進了停屍房。


    “大人,找到當年的卷宗了。”州衙的師爺拿著卷宗跑來。


    關啟文將這卷宗遞給狄居易。


    這是狄居易要的卷宗,裏麵記載的是曆任揚州知府的信息。


    十一具女屍被投進州衙後院的井中,若說時任知府毫不知情,就太扯澹了。


    隻是這麽多年過去,時任知府也有可能已經離世。


    狄居易翻看後,很快就找到了,皺眉道:“怎會是他?”


    “常、常樂侯?”關啟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常樂侯馮春澤,如今已是古來稀的老人,目前就在長安城頤養天年。


    盡管不再擔任任何職務,但馮春澤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仍很了得。


    可以說馮春澤是保守派的精神領袖之一。


    文人封侯著實不易,馮春澤在五十多歲時就已封侯,可見其本事。


    當年揚州接連爆發數次叛亂,都是馮春澤以雷霆之勢鎮壓,深得先皇的信任。


    如果此桉真跟馮春澤有關,狄居易覺得這是上天在拯救大魏。


    唯有將新政落到實處,才能救千瘡百孔的大魏江山。


    陽九倒是有個想法,隻是將這想法說出來,恐怕沒人會同意。


    隻需要在其中的一具女屍身上弄道傷口出來,然後由他親自縫合,就能知道殺死女屍的是何人。


    此事或許隻能偷偷去做。


    現在就等天黑,好去問問那個捕頭。


    “投井自盡的捕頭叫譚雙喜,但卷宗裏並沒有詳細的記載。”師爺在此刻插話。


    關啟文歎口氣,命人將這口井填上。


    隨後關啟文將狄居易請到正堂,小聲問道:“狄老,如果此桉真跟常樂侯有關,我們該如何是好?”


    “依法查辦。”狄居易道。


    關啟文的膽子有點小,想到要跟常樂侯作對,無論成敗,他的下場恐怕都會很慘。


    追隨常樂侯的人實在太多了,即便將罪名坐實,常樂侯腦袋落地,他的那些追隨者也會展開報複。


    狄居易知道關啟文在害怕什麽,輕笑道:“此事關大人可置身事外。”


    “下、下官絕非此意,下官就是……”關啟文支支吾吾,一張臉被憋得通紅。


    用過晚飯,天色剛黑,陽九便來到了譚雙喜所在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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