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歎息,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入耳已是淺淡的幾不可聞,卻讓眾人不自覺的帶著疑惑回頭去望。


    隻見天台後方離得較近的玄德殿門前,眾禁衛紛紛讓道兩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緩緩自殿內步出。他頭戴黑玉冕旒,身著繡有九龍飛騰圖案的明黃色龍袍,彰顯其主人至尊無上的尊貴身份。俊朗的麵龐,不複往日的冷酷威嚴,微微凹陷的雙眼迸發出的犀利目光,在望向天台上暗紅色的身影時,染上了淡淡的無奈和傷感。


    “皇上!!”眾臣或驚或喜,更多的卻是疑惑不解。皇上半年來纏綿病榻,不曾聽說病情好轉,怎會突然出現在此?他們轉頭看向皇後和太子,見他二人的麵上皆有意外之色,想來皇上的出現,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丞相最先醒過神來,連忙下了天台,快步來到皇帝跟前,一撩衣擺,便跪在雪地中參拜。眾臣皆回神,隨後跟至。


    “微臣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翰看也沒看他們一眼,隻隨意的擺了擺手,道:“眾卿家平身。”眾臣謝恩,金翰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那個暗紅色的身影。


    岑心言在看到金翰出現的那一刹那,心中一驚,皇宮裏的禁軍統領是她的人,而金翰被囚禁在寢宮,有禁軍的看守,他究竟是怎麽出來的?莫非金翎成親是假,目的便是趁她出宮之際救出金翰?看來是她大意了!金翰一來,所有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握之中,若是此時,再有人能拿出她毒害皇帝的罪證,那麽她,今後恐怕再難有翻身之日。握了握拳,目光冷厲,麵色決然,實在不行,就算是以卵擊石,她也要拚上一把,哪怕是同歸於盡!反正她的人生,早已經生無可戀。


    金翎雖有意外,卻並無太多的驚訝,他隻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他的父皇,維持著先前護如陌在身後的姿勢,隻是雙臂早已放下。父皇的出現,在他見到那片斷袍衣角之時,便已預料到了。那衣角上的暗紅印記,為他父皇的暗衛專用,而他費盡心機所尋到的證人,就這樣,被同是受害者的他的父皇,派人誅殺,他一直以來等待的絕好時機,因為漏算了父皇的心,而全盤崩潰。如今之局,他與皇後的較量,誰勝誰負,似乎已經不在他們二人的掌控。


    如陌仍然站在金翎的身後,麵色平靜淡然。見金翎不動,她亦不動。金翰的出現,使得局勢瞬間變化,絕非表麵看起來的那麽簡單。


    金翰緩緩踏上玉階,來到岑心言的麵前。他麵色溫和,唇邊漾起一抹淺淡笑意,柔聲道:“皇後,外邊天涼,有什麽事,跟朕去大殿裏再議。”說罷回身拿過跟在身後之人手中托著的白色狐裘披風,便欲給她披上。


    岑心言神色微變,不由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他的手。見他望著她的目光不再有前些日子的憤怒,而是恢複了從前那種帶著情深的溫柔神色。


    她暗自疑惑,在她軟禁他的這段日子裏,她一有空便去折磨他,羞辱他,以此為樂,當時的他,不是很後悔,也很憤怒嗎?那他此刻又是在做什麽?難不成他想自欺欺人,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這樣更好,既然他喜歡自欺欺人,那她不妨再成全他一次,但要她再像從前那樣假意討好承歡,是絕不可能。想到此,對著金翰勾唇一笑,這一笑沒有嫵媚,不是歡喜,而是極盡嘲諷之意。不再看他一眼,隻微微昂著頭,與他擦身而過,徑直往玄德殿而去。


    金翰的手僵在半空,目光微暗,唇邊的溫柔笑意漸漸的染上了自嘲,半響才將手中的披風丟給身後的宮人,繼而看向金翎的眼神,極為複雜。“你比朕想象的還要聰明,但有的時候,太聰明了,並非好事。戚統領是朕的人,曾跟朕戎馬殺敵,平亂定江山,從一個士卒到幾萬人的皇城守衛軍統領,不是他人給一些恩惠就能收買得了的,即便你是將來的皇帝,但你,畢竟不是朕。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你的風流太子,安心的等待朕把江山交給你的那一天。其它沒可能的事,就不要多想。”說罷掃了一眼天台的四周,最後將目光定向金翎的身後,轉身進入大殿之時,別有意味的望了如陌一眼。


    那一眼,金翎熟悉之極,第一次見,是在八年前,造就了他母妃的死。


    抬目四顧,周圍不知何時已經被皇城守衛軍包圍,城牆上隱約露出的弓箭在雪地銀光的反射中,散發著森冷的寒芒,他隻覺心中一片冰涼。


    回過身,他輕輕抬手,撩起擋在她眼前的珠串,那張絕美的臉龐便呈現在他的麵前。麵對茫然未知的下一刻,他的眼中忽然就多了一絲傷感。望著她清澈的眼眸,他第一次,在她麵前,叫出了心中的那個名字:“如陌……”


    如陌麵色微變,怔了一怔,他,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你怎會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金翎一隻手不自覺的就撫上她的臉龐,如陌連忙躲開,眼中充滿疑問,她料到金翎能看出她是女子,但她絕對沒想到,金翎竟連她的身份也知道。


    “從我抱著你回太子府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女扮男裝,在我的妃子闖入寢殿,你和衣躺在我的身側,被子蒙住了你的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麽清澈那麽美麗,和你以前蒙了黑色麵紗的樣子一模一樣。”金翎緩緩的說著,麵容清俊柔和,眼中情意漸濃。


    如陌蹙了眉,難道他們以前就見過?黑色麵紗?她一般都是戴著白色麵紗,很少用黑色……忽然一個身著布衣卻有著高貴優雅氣質的身影閃現在腦海,她驚訝的望著眼前這張完全不一樣的臉,脫口而出:“你是……閻清?!”


    沒錯,閻清一定是他的化名,那時候,他應該帶了人皮麵具。江南第一莊的背後主子,便是金國的太子,她竟然沒想到!與他相處的這段時日,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讓她無法將他與記憶中溫雅飄然的男子相吻合。


    金翎笑道:“原來你還記得我。”他忽然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很涼,但是很柔軟,柔軟的像是要融化了他早已冰冷的心。


    如陌一愣,很自然的便要掙脫,卻見他望過來的複雜目光中,隱含了一種毀滅與重生的較量,仿佛在暗暗下著某種決心。勝則生,敗則亡。


    這樣的金翎,她仿佛從不曾認識過。不由喚道:“太子殿下……”


    “看到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了嗎?那本是我用來牽製皇後手中禁衛軍的皇城守衛,如今卻成了架在你我頸間的鋒刃。不過,你別擔心,我,會保護你!”金翎定定的望著她清澈的雙眼,直望到她眼裏去。他從她美麗的眼眸當中,看到了一刹那的失神,還有微微的一絲動容,他忽然覺得如果可以一世就這樣看著她,那該有多好?他笑,認真的重複了那句話:“我會保護你。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的神色,那樣堅定,而他此刻的笑容,是她二人相識至今,見過的最真心的一次。她忽覺心中一亂,麵色也變得極不自然。唇角尷尬微牽,這樣的金翎,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心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不安。她張了張口,想說她不需要別人的保護,“我……”


    “我們走吧。”金翎望著她略帶拒絕的表情,打斷了她未說完的話,果決道,“莫讓父皇母後等得久了。”


    玄德殿,金磚碧瓦,華美中大氣超然,梁柱之上雕龍騰空,氣勢恢弘。


    金翰與岑心言並排端坐在高位之上,百官分立兩旁。


    金翎如陌二人靜靜的立在大殿中央,沒有行禮,也沒開口說話。金翎不曾鬆開她的手,反而越握越緊,交握的手心,漸漸有些濕潤。


    金翰麵色沉了沉,欲開口斥責:“太子……”


    “皇上!”金翰話才出口,便被岑心言冷聲打斷道:“太子多年來,失德敗行,今又縱容太子妃女扮男裝欺瞞君主,戲弄臣妾與皇上,實在罪無可恕。臣妾已經下了懿旨,廢除他的太子之位,想必皇上您也都聽見了,如今還當眾稱他為太子,難道您是想昭告天下,臣妾的懿旨可以不作數的嗎?”


    金翰一愣,眉頭皺起,望著她的眼中盡是無奈之色。暗歎了一口氣道:“皇後誤會了,朕曾說過,皇後的懿旨就等同於朕的聖旨,又豈會不作數?隻不過,廢太子一事,事關重大,怎可因這些小事,隨隨便便說廢就廢呢?”


    岑心言眉梢一挑,轉過頭來與金翰對視良久,唇角冷笑,道:“小事?皇上認為,欺君也算是小事嗎?哈……那好啊,往後天下臣民百姓,都不必再遵守君臣之道,都可隨意欺君,戲弄皇上,反正都隻是小事,而已。您說呢,皇上?”


    金翰麵色變了幾變,望著她譏誚的表情,半響沒做聲。她一定要在群臣麵前如此與他針鋒相對嗎?見她麵上神色決然,看來今日若不給她個交代,是難以過去了。轉頭望向安靜的如陌,沉著聲問道:“太子妃,皇後說你是女扮男裝,嫁入皇家別有所圖,可有其事?你的身份,可曾向太子提起過?”


    他的目光異常淩厲,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如陌暗暗冷笑,他這是想保自己的兒子,選擇犧牲她嗎?這金國的皇帝對金陵也不是全然的無情,至少還有幾分在意,不論是出於父子之情,還是出於為江山考慮。


    她微微一笑,但還未開口,金翎已搶先道:“父皇……”


    “朕沒問你!”金翰濃眉緊皺,對著金陵,怒聲嗬斥。他這個兒子一向聰明過人,應該明白他是想保住他,可他為何還要強出頭,難道他也動了真心了?這心思一轉,目光頓時變得晦暗難明,若是他的兒子也如他這般情癡,那將來,金國未來的江山還有什麽指望,不行,他絕對不能讓他的兒子也走他的老路。


    金翎在他的大喝之下,並未退縮,反而上前兩步,迎上金翰的目光,大膽的與其對視,表述自己的決心,再出口的聲音也重了幾分,道:“父皇,您又想故技重施嗎?為了您所追求的和局,八年前,皇後欲下毒害我,因為我是您唯一的兒子,為確保江山後繼有人,您選擇了犧牲我的母妃,讓我八年來有痛不能言,有仇不得報。八年後的今日,您又想犧牲我的妻子……既然您愛皇後至深,便應該懂得愛一個人的心情,但是,為了討您愛的女人歡心,您就要犧牲兒臣所愛,您……太自私了!這一次兒臣,絕不會同意!”


    他每一句,咬字極重,如悶雷貫耳,清晰而沉重。金翰心底一震,麵上卻並無表情。他的兒子說的沒錯,他確實很自私,他一直在平衡著愛人和江山,任何威脅到這其中一方的人或者事物,他都會鏟除。而當這兩點相互衝突的時候,他便會在暗中去平衡。八年前,皇後欲給太子下毒,那種毒男子服用輕則會使人失去記憶,性情大變,重則活不過三日,而女子服用會在一個月之後吐血而亡,此毒無解。太子是他的唯一繼承人,他自然不會讓他出事,所以暗中將毒調換給了太子的生母蘇貴妃,既成全了皇後,又保全了他的兒子。這便是太子所說的和局。


    如陌感覺到握住她的那隻手,在微微的顫抖著。她猜到他的母親不會真如傳言所說是被他氣死,但也沒料到,竟然會是這樣的死因,金翎他,要笑著活過這八年,心裏一定很苦。她用力的反握住他的手,這一刻,她想給他一些力量,給他一點溫暖和安慰。


    金翎略顯激動的麵容,在感受到她手心傳遞過來的力量,回頭對上她帶著溫暖的安撫目光之時,忽然間,整個人就平靜了下來。


    眾臣開始議論紛紛,原來蘇貴妃是這麽死的啊?皇後毒害太子,皇上不但不將其治罪,反而還害死了蘇貴妃!這個消息,真讓人難以相信。


    岑心言怔了怔,麵上的神色變得複雜難辨,那件事,金翰不但知道,而且還掉了包!他以為他這麽做了,她就可以原諒他了嗎?她冷笑著不屑的哼了一聲!


    金翰臉色陰沉,見大臣們議論之聲越來越激烈,還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不由怒從心起,對金翎斥道:“身為太子,你要懂得分寸,沒有證據的事隨便說出口,如何取信於人?”


    金翎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卻未達眼底,眸中怨痛漸深,抬眼死死盯住金翰,方道:“證據?兒臣有沒有拿到證據,相信父皇您要比誰都來得清楚!這八年來,皇後的每一件事,雖巧妙卻並不高明,凡事皆有跡可查,而我搜查到證據,又何止一兩次,隻可惜到最後都被人莫名其妙的毀去。我一直都很奇怪,究竟是誰一直在暗中幫助皇後掩蓋她的惡行,在我金國能有如此強大的勢力?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皇您!嗬嗬……我真是傻,我現有的一切,都是您賜予的,和您鬥,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的聲音,平靜到極點,隻是在那平靜中卻無奈的透出一絲絲悲涼的味道。


    從懷裏掏出那黑衣人留下的證物,兩根手指捏著一個角,將那有著暗紅印記的一邊正好展現在金翰的方向。


    金翰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眸中怒火漸熾,手抓住龍椅的扶手,越收越緊。金翎這是在威脅他,逼他做一個選擇,究竟是要愛人還是江山?他一直都知道這局棋,不可能永遠都是和局,總要分出個勝負來。而金翎和皇後這幾年來暗中的所做的一切,都沒能逃過他的耳目,應該說是,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是金翎想要拉攏的皇城守衛軍統領,還是一直被當做皇後心腹的皇宮禁衛軍統領,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他金翰的人。


    金翎對他的怒氣視而不見,隻自顧自的繼續木然道:“這些年來,您對皇後包庇縱容,任其胡做妄為。我自母妃死後,忍辱偷生,為求保命,隻得在人前故作風流放蕩,好似為尋求安逸奢靡的生活,而向她搖尾乞憐,亦背負著氣死母親的罪名,為世人所唾棄。八年時間,足足八年時間,我暗中苦心謀劃經營,隻為等待一個時機。當半年前父皇您突然染病,臥床不起,我便料到其中定有問題。皇後善於毒術,我用足幾個月的時間,終於查到父皇您用的龍枕是經過有毒的藥材熏染而成,那種毒氣一旦侵入人的身體,中毒之人,每到夜裏,便會承受錐心刺骨之痛,無法安睡。待到白日裏,即使睡了,也會被夢魘纏身,苦不堪言。我以為,父皇您經過這些日子的痛苦折磨,能看清是非,有所醒悟,可是,我還是錯了。我本想趁皇後勢力空虛之時,借著我大婚之機,帶出我早已尋到的能證明皇後毒害你我的證人,準備救您出宮,然後在天下臣民麵前揭開皇後的惡行,還我金國一片安寧,可誰能想到,就在半個時辰前,您竟然為保皇後,派去皇衛誅殺人證滅口!我,謀算到了一切,卻唯獨算不到,父皇……您的心。”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不禁停下微微喘息後,又道:“一直起來,我都以為在父皇您的心裏,江山社稷最為重要,原來,竟是我錯了……”他唇含淡諷,語氣依然平靜如常,然而,他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卻仿佛含血帶淚,讓人的心,不自覺的抽緊。如陌冷眼看帝後二人麵色鐵青,這世上就因為有了這些殘忍絕情的父母,才造就了如他們這般不幸的人生。她側眸看金翎,他淡笑的麵容掩蓋了埋在心底的看不見的傷痛。但那種痛,她能懂。


    這一個又一個如驚天悍雷的消息,令堂下眾臣皆是瞠目結舌。雖然沒見到證據,但太子敢公然當著帝後的麵說出來,想來也是不中亦不遠矣。一時間,百官嘩然,議論紛紛。


    “皇上是被人軟禁了?不是生病了嗎?”


    “怎麽又是中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原來太子的荒唐都是做給皇後看的假象啊!”


    “皇後軟禁皇上,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我金國怎會有這樣的皇後?”


    “這簡直就是妖後……”


    ……


    金翰眼中的怒火逐漸轉變成冷光,餘光見到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岑心言,心中突地一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陡然升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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