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都城,開始下起連綿細雨,一下便是十來日。京都城的每一個角落,都籠罩在一片潮濕之中。


    南宮曄處理完政務,走在自家後院的回廊裏,四周除了輕微的雨聲,再無其它聲響。他走幾步,停幾步,忽然有些不適應這麽清靜。


    “長風,朝惜苑裏……近來可有動靜?”


    長風現身,“稟王爺,王妃自被禁足以後,每日待在寢居,不說話,連院子都很少出,也不讓水月進屋伺候。”


    “哦?”南宮曄疑惑道:“為何如此?”


    長風想了想,給出一個他認為比較合理的答案:“也許……是傷心了吧!?”


    傷心?南宮曄眸光一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日朝憶苑裏,女子受刑之後依然笑著的臉,盡管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她眼底透出的其實是濃烈的哀傷,但她還是能笑出來,她也許不知道,那樣的笑容,比哭泣更讓人想要憐惜。


    “她身上的傷……可痊愈了?”


    “齊先生說,傷及筋骨,至少還需休養一個半月。”


    這麽嚴重?南宮曄皺眉,沒多想,轉身就朝朝惜苑方向行去,剛行幾步,身後方向閃出一人,在長風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退下。長風連忙追上南宮曄,“王爺,狼崖山有消息傳來。”


    南宮曄立時頓步,回身,一向深邃的眼倏然亮了起來,“是何消息?快講。”


    長風道:“昨日傍晚,有個蒙麵的白衣女子出現在懸崖底下的石屋附近。”


    南宮曄麵色一喜,急聲問道:“她可曾進屋?”


    長風道:“並未進屋,她隻是在外頭站了半個時辰,眼睛一直望著石門,身邊沒有旁人,我們的人上前問她是不是當年石屋裏的女孩,她沒有回答就離開了。”


    南宮曄立刻想起當年在那間石屋裏,他追著她問十句話她也不回一個字的情形,頓時揚唇笑起來,沒有回答就對了,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會回答。


    “她現在落腳何處?”南宮曄問,心裏忽然有兩分激動。十年前,那個在狼崖山救過他一命、與他並肩禦敵的倔強女孩,他從未忘記過。


    長風搖頭,“尚未得知,我們的人在她離開後不久……跟丟了。”


    南宮曄心頭一沉,“怎麽跟丟的?”


    長風垂首道:“他們跟著白衣女子進了一個樹林,林裏迷霧重重,一進去,那女子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我們的人在裏頭轉了五個時辰才轉出那座林子,白衣女子早已沒了蹤影。”


    南宮曄皺眉,是那座濃霧迷蒙的林子麽?當年,她就是利用那座林子助他逃過一劫,看她的樣子,似是還懂些奇門陣法,他們跟丟也算正常。隻是,這一次又失蹤跡,不知要到何時,他與她才能重逢。


    “吩咐下去,若再發現此女行蹤,不準現身,立即來稟。”


    “是。”長風應了就要退下,南宮曄又道:“還有,叫他們找人將她的樣子畫出來,身形、衣著、發髻、頭飾……盡可能詳細。”


    第二天長風拿著畫像交給他的時候,他在下朝回府的路上,正路徑一座園子,灰白磚牆,牆內有桃枝伸展而出,枝子上三兩朵桃花初初綻放,嫣紅夭灼。


    過了這園子,前麵就是辰王府。


    “王爺,畫像到了。”馬車外,長風突然現身,雙手捧了一副畫卷遞上來。


    馬車停下,車簾掀開,南宮曄接過畫卷,立即展開。


    畫中女子,衣裳純白如雪,長發迎風翻飛,輕紗覆麵,五官輪廓朦朧不清,帶著特有的神秘感。全身上下,無一飾物點綴,卻美得不似凡塵之女。


    南宮曄不自覺揚唇,望著畫中女子麵上的白紗,有一種想要揭下的衝動,他相信,麵紗背後的那張臉,必定傾國傾城,倘若沒有留下疤痕。


    記憶之門,又在這一刻開啟……


    天幕四合,遲遲未歸的女孩,終於背著黃昏裏的最後一絲光線,滿身血汙地出現在石室的門口。每日如此,舊傷未愈,又添一身新傷,染了血汙的衣裳零零碎碎掛在她小小的身子上,破爛得還不如街頭乞丐。而這回,連她那張精致的小臉都遍布血汙,隻有一雙冷漠卻充滿靈氣的眼睛依舊黑白分明。


    “你的臉也受傷了?快過來,上藥。”他支起身子,朝她招手。


    女孩仿佛沒聽見,看也不看他一眼,扔下手中食物,徑直走到鋪了一件破舊衣裳的地方躺下,那樣子竟是疲憊至極,而那種表情,他隻在牢獄中那些被施過酷刑的死囚的臉上看到過。


    “你怎麽了?”他一邊問,一邊拖著重傷的身子挪到她身邊去,用手擦掉她麵上的血汙,將特製的傷藥細細在她傷口上塗抹。他很少這樣溫柔,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看到她的眼角似乎有一分濕意,心間不由自主的一疼,問道:“你到底因何受傷?是為了給我送的這些食物嗎?”


    “不是。”


    那是她第一次回答他的問題,嗓音清冷,帶了些沙啞。而其它問題,她始終不曾回答過。比如她的名字?她為何一個人住在那荒涼的山崖底下?她白天都去了何處?因何受傷?是誰傷她……諸如此類,他一無所知,隻知“家人”一詞,是她最大的禁忌。


    “若不留疤,你將來,必定風華絕代,傾國傾城。”為她上完藥,他笑著說。她卻垂了眼,默默走開,麵上沒有羞澀、沒有高興、亦無期待和憧憬……


    南宮曄抬手,輕輕撫上畫中女子的那張臉,就像曾經拭去她麵上血汙的姿態。雖然看不見麵容,但那種出塵脫俗的冷然氣質透畫而出,讓他覺得熟悉,恍然間,似已見過。不禁擰眉,正於腦海中細細搜羅,旁邊伸展出桃枝的院牆內忽然傳來悠揚的琴音,短短一串音符,似泉水叮咚,沁人心魂。


    南宮曄撫摸著畫像的手微微一頓,“何人撫琴?”


    長風道:“回王爺,是這千色園的主人。”


    南宮曄撩開窗簾,往外望了一眼,“千色園?不是董園嗎?”


    長風回道:“董家人半月前已將此園賣出,舉家搬離京都城,這座園子的新主人將此園改名為千色園。”


    有桃千株,色澤不一,是為千色。


    此刻的千色園內,桃花萬朵,夭灼盛放,滿院子的姹紫嫣紅,一片瑰麗旖旎之色,美不勝收。


    在這桃花林中,有一木製茶亭,亭中有女子二人,一個坐於琴案前,一個倚在亭欄邊,不看二人相貌,單是那份高貴優雅的氣質,已是不俗。


    此二人不是別人,正是受傷之後離開辰王府、後又買下這座園子的新主人,如陌,以及靜心茶樓的紫衣女子易語。


    易語抄手倚亭欄,帶著春光明媚的笑容,等待著如陌對她新拿來的這方瑤琴做出反應。


    如陌看著那方琴,眼中光華閃耀,明滅不定,過了許久才緩緩抬手,輕輕撥動琴弦,一串珠玉之音流淌而過,如陌驚喜回眸,詫異萬分。


    “是正吟!”


    千百年來,最富盛名的琴師容清公子於一百多年前親手打造的傳世名琴“正吟”、“息鳴”之一的正吟!自五歲起,就成為她夢寐以求之物。


    她自小愛琴,又天縱聰明,七歲時對於琴的造詣,便已是別人窮盡一生也無法企及。因此,她對琴的要求也非常之高,盡管她所擁有的皆為難得一見的好琴,可她最想要的,始終是正吟。但正吟不僅為傳世名琴,千萬金難求,且江湖傳言,此琴與另一傳世名琴“息鳴”身係百年來一重大寶藏之下落,傳聞得此二琴,不僅富可敵國,更能動搖一國江山乃至天下,為世所共求。


    人們皆為寶藏而去,唯獨她,隻為這琴本身。


    “我尋了整整三年,一直毫無消息。易語,你從何處得來?”


    易語聳肩,輕輕搖了一下頭,“不是我。”


    “不是你?”如陌微微詫異,“那是誰?”


    除了易語,還有誰知道她最想要的是正吟?還有誰有這個本事幫她尋到正吟?


    易語笑道:“是殘歌。”


    如陌愣住,竟是他?!沉默內斂、向來隻醉心武學、自兩年前滅了嗜血樓之後被江湖人稱作江湖第一人的“烈焰殘歌”莫殘歌!


    “他回來了?那邊的事情處理得如此之快?”


    易語道:“殘歌的辦事效率向來很高,不過……這琴是他讓閣中弟子先送了回來給你,他還在回來的路上,預計還需幾日,方能回城。”


    如陌點頭,“難為他了。”這邊要處理叛相餘黨,金國那邊新轉過去的暗閣勢力初初發展,難免有些麻煩。


    易語笑道:“他願意。誰叫他輸給你了呢,願賭就得服輸。誒,對了,我閣裏還有點事要處理,得先走了。這次你去辰王府,別再讓他欺負了!不然我殺了他,你可別傷心。”


    如陌失笑,“隻怕你殺不了他!”南宮曄可不是一般人,她七歲時遇見他,他一個受傷的人,能從數十個頂尖高手的手底下活下來,絕非常人可比。


    易語不屑,撇了撇嘴,說了聲“走了”,便消失在千色園外。


    如陌回眸,輕撫手底瑤琴,心思微動,南宮曄,他也該來了!日前,她去了狼崖山底,石室還在,原先十分隱秘的石門前,樹枝、雜草,皆被除盡,似是怕她回去之後找不到石屋的位置。


    “啟稟小姐,門外有人求見。敲門的是一名黑衣佩劍侍衛,說是他家主子慕琴音而來。”丫鬟沁貞入亭稟報。


    如陌眉心一動,淡淡問道:“那你可見到他家主子了?”


    “屬下不曾見到,他家主子人在馬車裏,那輛馬車很大很體麵,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


    身份?他的確是個有身份的人!如陌微微嘲弄地笑起來,“你去回話,千色園隻見知音,不入無名之輩。”


    千色園大門外,南宮曄坐在馬車裏,聽著長風的回稟,盯著手中畫像,腦海中卻浮現出聖心湖中,一身白衣、麵覆輕紗的年輕女子乘竹筏飄然離去的身影,如仙一般,清雅脫俗。


    如陌,如陌……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兩眼緩緩眯了起來。


    隻見知音,不見無名之輩!


    “在此之前,可有人來此求見過?”


    長風想了想,回道:“古予舒來過三次,皆被拒之門外。”


    “那倒是奇了,古予舒精通音律,也不算無名之輩,應該符合她的要求才是。看來,今日這規矩,是特為本王而定。”南宮曄眯著眼睛凝思片刻,吩咐道:“長風,你去請意瀟來。”


    不多時,冷意瀟隨長風而至。月白長衫,長發披散,一貫的隨意而瀟灑的姿態。見了馬車內沉穩在座的南宮曄,他疑惑問道:“是何要事,如此急著叫我來?”


    南宮曄收起畫卷,利落地跳下馬車,望一眼千色園大門,深邃鳳眸暗光湧動,“我需要借你的麵子,進這園子見個人。”


    冷意瀟笑道:“是什麽人?我的麵子比你辰王的麵子還要大?”


    南宮曄十分肯定道:“非你不可!半月前,她於聖心湖撫琴,那日湖中畫舫無數,她不曾看上一眼,隻在你到來之後,借你竹筏離去。她對你,必定是另眼相看。”


    “是她?”冷意瀟微微詫異,那日湖心一別,之後再沒相見,原來她竟然換了個身份住到辰王府隔壁。


    南宮曄命馬車先行離去,與冷意瀟一齊走近門前。


    叩門聲響了兩下,門便開了。


    開門的人是一直等在門後的沁貞,一見冷意瀟,她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意瀟公子!”


    冷意瀟微微拱手道:“姑娘好記性,在下前來拜訪如陌小姐,煩請姑娘幫忙通傳。”


    沁貞連忙笑道:“不必通傳,我家主子有言在先,若是意瀟公子,隻管請進。不過……”她偏頭看了眼冷意瀟身側的南宮曄,略有遲疑。


    冷意瀟忙道:“哦,這位是意瀟的好友,慕名而來,若是不方便,姑娘還是進屋通報一聲的好。”


    沁貞想了想,才道:“那就請公子稍待片刻。”


    “有勞。”


    沁貞離去,千色園大門被關上,一直靜默在旁的南宮曄這才緩緩開口:“古予舒三次上門,求而不得見,意瀟你卻無需通傳,隨意出入,看來她對你……還不隻是另眼相待那麽簡單。”他的眼光望過來,帶著探尋,心底裏竟有一絲酸澀。忽然想,這個女子也許隻是與記憶中的她打扮相似、身形相近,或許不是她。他覺得,如她那般清冷的人,應無人能從她那裏輕易得到特權。除非,那個人對她意義非凡。


    冷意瀟淡淡笑一笑,並不回應。


    片刻,門再度被打開,沁貞立在門的一邊,禮貌恭請:“兩位公子請。”


    二人進園,隨沁貞直入桃林。


    萬朵桃花掩映之中,如陌著一襲純白衣裙,撫琴而坐,麵覆輕紗,露出一雙清華耀目的絕世雙眸,冷漠神秘,清雅出塵,儼如桃花仙子,將周圍一片旖旎之景襯得黯然失色。


    南宮曄目光一頓,手中畫卷不自覺握緊了幾分,進而不動聲色地將其放入袖袍之中。


    如陌這時抬眸,桃花林中的碎石板路上,迎麵走來的南宮曄,身著流光暗紋墨色錦袍,頭戴青白玉發冠,麵容俊美如神,鳳眸深沉似海,正將她望住。


    他眼底有暗光兩道,犀利,微寒,看得如陌心底輕輕一顫,立即轉開眼,命人將正吟收起,之後將目光投向先一步入亭的冷意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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