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市南郊的大學城,石油學院附近有一家不起眼的石油技術學校,外人往往搞不清兩者之間的關係。


    其實,兩者之間沒有太大的關係,石油學院是隸屬石油工業部的部屬大學,和長祝油田是平級單位,石油技術學校卻是長祝油田的下屬單位,主要負責員工培訓和油田子女的定向委培。


    石油技術學校實行半封閉管理,星期天晚上六點關閉校門,六點後返校的學生一律按遲到登記,寫一份五百字以上的檢查,並在班級生活會上做自我批評,幾個遲到的家長學生擠在傳達室窗前,遞上過濾嘴香煙賠笑求情。


    “勞駕讓一讓,讓一讓。”左臂帶著黑紗的陳林福擠到窗前,對傳達室大爺生硬的點點頭:“老同誌,我來過一次的,這是我妹夫曲懷義,我們找幹培宿舍的齊科長,電話號碼217,這是我的工作證,這是我妹夫的工作證,還有事故說明書……”


    “等一哈,我給齊科長打個電話。”傳達室大爺記得陳林福,隻看了一下曲懷義的工作證,拿起桌上的老式號盤電話撥了個9:“總機小高嗎?我傳達室啊,要幹培宿舍,對,217。”


    不到一分鍾電話接通,對麵有個中年婦女喂了一聲,傳達室大爺熟絡的對話筒大聲喊道:“小徐啊,給我叫一下油田指揮部的齊科長,上次那個陳同誌在傳達室找他。”


    放下電話,傳達室大爺請陳林福和曲懷義進屋坐著等,又拿起暖水瓶倒水,陳林福和曲懷義捧著水杯默默無語的坐下,氣氛沉重而尷尬。傳達室是接待工作的第一線,既要堅持原則(不能直接把人放進學校),又要體現出對車禍苦主的尊重,傳達室大爺事先受過辦公室副科長齊稟勤的指點,分寸掌握的剛剛好。


    時間不長,齊稟勤帶著一個姓宋的幹事匆匆趕到,進門前緊了緊中山裝的風紀扣,一臉莊重嚴肅的走進傳達室,和陳林福、曲懷義用力握手。


    “好,好,你們終於來了!剛才我還擔心著急,不要耽誤孩子的前途……哦,這裏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齊稟勤帶著陳林福和曲懷義,來到幹培宿舍的會客室。


    這個年代沒有後世滿大街的賓館酒店,因公出差都憑工作證住招待所,但是長祝油田來乾陽出差的人太多,石油係統的幾個招待所深受其累,長期人滿為患,幹脆在自家學校占了一層幹培宿舍為出差職工提供食宿。


    會客室的牆上掛著幾麵錦旗,諸如81年先進部門,82年歌詠比賽第三名等等,茶幾兩旁擺著棗紅色的皮沙發,盡顯長祝油田的土豪氣質。宋幹事倒水沏茶,齊稟勤請陳林福和曲懷義坐下,一開口先道歉。


    “急匆匆的把你們請來,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孩子的工作不能再拖了。咱們油田每年都要搞年底會戰,會戰期間機關下一線,各種行政工作一律推遲延後,辦招工手續到處找不到人,如果拖到春節後,占用明年的招工指標就會變得很麻煩。”


    宋幹事幫著解釋:“我們明天一早要趕回油田指揮部,想把曲軍的材料一起帶回去找領導簽字,爭取盡快批下來。”


    “明白!謝謝齊科長,謝謝宋老師,曲軍的檔案材料我都帶來了,這是他的戶口簿,這是他的高中畢業證,這是他的團員證,他在乾陽十七中上的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十七中複讀……”


    戶口簿和畢業證已經拖了好幾天,長祝油田這邊又催得緊,把電話直接打到二舅陳林福的單位,一再強調今天務必交齊證件材料,陳林福立刻趕到國棉二廠通知曲懷義,曲懷義這邊看到曲軍數理化三門功課的成績,也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顧不上等他放學,帶著檔案證件來找齊科長。


    “嗯,嗯,好……”齊稟勤一邊翻看檔案證件,一邊問道:“怎麽沒把孩子一起帶來,讓我們看看本人。”


    曲懷義連忙解釋:“回爐班今天補課,學校在大西郊,路太遠來不及叫他。”


    “星期天還要補課,現在考大學真不容易。”


    齊稟勤通情達理的點點頭:“好吧,沒關係,孩子的個人情況都在檔案裏,學習成績不錯,家庭成份也沒問題,這個人我們要了,等我出一個證明材料你們簽字,然後帶回油田指揮部蓋章,咱們油田的安全級別很高,過兩天還會去國棉二廠和畢業學校走訪政審。”


    宋幹事從公文包裏拿出紙筆,齊稟勤筆走龍蛇,很快寫好一份證明材料,裏麵附錄曲軍的高考成績,招工考試就算免試通過。


    曲懷義文化水平不高,但他能當上國棉二廠的機修工,也在夜校裏喝過幾瓶墨水,粗略看了一遍後拿起鋼筆,幫曲軍代簽了這份證明材料,就著印泥按上紅手印。


    篤篤篤,服務員小徐敲門:“齊科長你好,請問有沒有一位曲懷義同誌?傳達室有人找,聽說是曲同誌的愛人和兩個孩子。”


    “應該是曲軍來了,我去接一下。”曲懷義站起身。


    “既然來了,一起去見個麵吧。”曲軍是齊稟勤親自招進來的青工,有機會還是想親眼把把關。


    大家一起向傳達室走去,遠遠看到一個身材挺拔的小夥子,穿著補丁衣服卻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比石油學院的大學生更像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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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夥子很精神嘛,個子也美滴很。”齊稟勤很滿意。


    報紙電視上都說心靈美比外表美更重要,恰恰說明以貌取人才是社會常態,比起歪瓜裂棗,用人單位更喜歡外表出眾的年輕人,最起碼參加歌詠比賽能得個好名次。


    “老曲,老曲!這個工作換成曉紅吧,曉紅就在這呢,快給領導看看。”陳翠娥急匆匆搶到曲懷義麵前,急促的說道。


    曲懷義皺眉:“胡鬧什麽?這是說換就換的事嗎?我都替小軍簽字了。”


    齊稟勤爽朗笑道:“對啊嫂子,我們油田是直屬石油工業部的大型國企,人事工作有嚴格的紀律,不是挑挑揀揀的自由市場,唔,你們兩個就是曲軍和曲曉紅吧,兩個娃都不錯,我都想要,可惜隻有一個招工指標給了曲軍,手續已經走一半了。”


    陳翠娥一臉糾結,急切問道:“那怎麽辦?小軍這次月考考了443分,全班第4名,老師說明年最少能考個大專……”


    曲懷義的耳朵連連抽動:“ 443分?你確定不是343分?”


    曲曉紅當著油田招工領導的麵有點緊張,又有點壓不住的興奮雀躍:“就是443!二哥政治考了92分,英語考了90分,一下子把分拉上去了,考試卷就在這裏,不相信自己看吧。”


    七門課的考試卷一股腦塞到曲懷義手裏,曲懷義念念叨叨的算了兩遍,確定總分真的是443分,明明不敢相信,政治卷和英語卷上兩個紅彤彤的分數卻是那麽顯眼,讓人不得不信。


    曲軍能考443分?!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懵圈。


    曲軍對齊稟勤微笑頷首:“領導你好,長祝油田是個很好的單位,但我準備考大學,暫時不考慮參加工作。”


    齊稟勤還沒有搞清楚狀況,點點頭向身旁的宋幹事小聲問道:“老宋啊,我記得今年的本科線還不到400分,443分是不是夠上重點大學了?”


    宋幹事的兒子也是高考複讀生,難掩羨慕的解釋道:“不是這麽算的,明年高考總分增加了70分,語文數學120,英語100分,所以明年的本科線會提高幾十分,不過443分已經很厲害了,再複習幾個月,很有希望考上本科。”


    “原來是這樣,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齊稟勤沉吟不決:“這件事已經上過辦公會,指揮部領導小組討論通過的,現在臨時換人,沒法向領導交代……”


    強扭的瓜不甜,八十年代初期考上本科,和古代科舉一樣前程似錦,曲軍有能力也有決心考大學,明確表態不想來油田當工人,那就應該成人之美,把招工指標換給曲曉紅。


    但是招工指標和分房漲工資一樣,都是企事業單位人人矚目的敏感點,臨時換人很容易被聯想到暗箱操作,莫名其妙的引來一身騷。


    雖然可以矛盾上交,向領導匯報,可是向領導匯報本身也代表著一種態度,齊稟勤作為資深的辦公室副科長,深知有些不起眼的小事如果處理不好,日後會變成讓人粉身碎骨的地雷,本能的就想避開雷區。


    “齊科長不用為難,大不了,這個招工指標我們不要了。”


    曲懷義恢複冷靜後,念頭通達拿定了主意:“以前孩子學習不好沒辦法,現在孩子把成績追上來了,我就一定供他考大學,招工指標能換成曉紅最好,換不成也沒關係,啊,林福哥,事故賠償還有什麽要求,你和齊科長談吧。”


    沒想到自家妹夫是個豬隊友,陳林福瞪了他一眼,冷冷說道:“沒有別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把招工指標換給曲曉紅,否則我一百二十個不答應!”


    “陳師傅不要生氣,給我五分鍾,讓我考慮考慮。”


    齊稟勤點上一支煙,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子,歪頭問宋幹事:“老宋,這個事你怎麽看?”


    宋幹事一直在看曲軍的考試卷,聽到齊稟勤問他,抖了抖手裏的英語卷子:“英語能考到90分,曲軍可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咱們指揮部也有新分來的大學生,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有這個水平。”


    作為石油工業部的重點工程,長祝油田這兩年也搶到了幾個大學畢業生,但是這些大學生都在七十年代末期參加高考,那時候還不考英語。


    齊稟勤歪著頭,仔細瞄了瞄曲軍的英語卷子。


    他最近也在自學英語,但是水平有限,會說26個字母和三顆藥喂你媽吃的程度,看到卷子上密密麻麻的英語單詞和一連串的紅色對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八十年代除了氣功熱,還有英語熱,而且英語的熱度更高)。


    “人才難得……嗯,好吧。”齊稟勤把煙頭用力一甩:“陳師傅、曲師傅,你們稍微等一會兒,我給領導匯報一下。”


    他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直奔總機室,長祝油田財大氣粗,石油技術學校的中繼線開通了長途權限,總機室就能給鄰省的指揮部打電話。


    陳林福和陳翠娥不放心的想要追上去,卻被宋幹事攔住了。


    “不用追,等結果就好。”


    宋幹事也是老機關,類似的場麵見得多了,齊稟勤如果明哲保身,隻要打幾句官腔就能推諉過去,既然向領導匯報,就是幫曲曉紅說話去了。


    陳林福是直來直去的工人,陳翠娥是半個家庭婦女,不懂機關幹部的彎彎繞繞,繼續圍著宋幹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談判。


    曲軍的社會經驗更加豐富,大致猜到了真相,勸道:“媽,別著急,齊科長給領導打電話應該是好事,多等一會兒沒關係。”


    宋幹事有點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時間不長,齊科長打完電話,腳步輕快的回到傳達室:“領導同意了,招工指標換給曲曉紅……”


    感謝,感謝,再三感謝。


    就連陳林福這個苦主,也對齊稟勤和宋幹事表示感謝,對事故處理結果表示滿意。


    能辦的手續現場就辦了,曲曉紅還差一個高中畢業證,商定過兩天送到幹培宿舍,由齊稟勤的同事帶回油田指揮部。


    等他們走後,已經是晚上九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齊稟勤在宿舍裏找了一圈,隻找到幾個蘋果,本想隨便啃兩口對付一頓,宋幹事卻拎著暖壺和幾個油紙包冒了出來。


    “我請客,請你喝啤酒,還有豬頭肉、花生米和涼調麵筋。”


    附近有一家防空洞改造的國營餐廳,供應散裝啤酒和下酒菜,在這個年代絕對屬於高消費,不亞於後世的米其林餐廳,宋幹事提起暖壺,給齊稟勤的茶杯咕嘟嘟倒滿啤酒,雪白的泡沫翻騰綻放,杯壁下流。


    “哎呦,今天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了,而是直接掉井裏頭了,老宋居然變得這麽大方!”


    齊稟勤雖然是副科長,但是宋幹事的工齡長,工資不比他低,隻是人到中年負擔重,平常很節儉,從來沒有請齊稟勤吃過飯。


    “沒啥,今天這事辦得痛快,我想請你喝酒。”


    宋幹事端起裝滿啤酒的茶杯:“稟勤,我敬你一杯,你是個有擔當的好幹部。”


    “我十幾年黨齡,這點覺悟還是有的。”齊稟勤被撓到癢處,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國家需要人才,曲軍又是個人才,就應該讓他考大學,放在油田當工人太浪費了,把招工指標換給曲曉紅,也是事故家屬應該享受的政策,我不怕別人說閑話!”


    這個年代,大學生真的是天之驕子,有能力考上大學的好學生,會得到全社會的關心愛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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