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秦揚發話,黃嬸於是說道:“秦先生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陸家現在剩的都是孤兒寡女,錦心小姐是個不管事的,陸先生的事你們也知道,如今已經和秦家為敵。三爺自身難保,還能怎麽著,還不是什麽牛鬼蛇神都敢在陸家頭上動土了!”


    秦揚眉毛一挑,“真的麽!”


    黃嬸於是站在一旁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秦揚說道:“這件事,你且放著,我來處理。再怎麽樣,就算秦奕現在不能做什麽,有我在,斷不會叫你們受這些冤枉氣,不然等著回頭他醒了,我怎麽交待?他沒完成的事,我會做。”


    等秦揚出去以後,屋裏隻剩下我和黃嬸兩個人的時候,我有一點埋怨她,“秦揚怎麽說都是錦心的男人,你當著他的麵這麽說,是不是有點……”


    黃嬸輕歎一聲,“葉小姐,如今這個情況,我們的助力恐怕也隻有他了。這件事,你也跟他提過了,他說一句什麽沒有?可見他心裏還是在權衡利弊,沒拿定主意要把這些事全給解決了。他到底不是秦公子,沒有那個有仇必報的心。關鍵是,陸耀恒再怎麽樣,他跟錦心之間關係和睦,他不會動錦心,而且錦心也不會希望他動陸耀恒,就算他有心給自家人報仇,也未必不會為錦心考慮。至於那邊朱家,在他看來,當什麽事,又不能把他怎麽樣。”


    我心裏顫了一顫。秦家兄弟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對於權衡利弊這件事,有著莫名的執著。


    從那天帶著防暴警察出現在大東洋開始,大東洋就已經被查封,再也沒有營業。到現在已經三天了,但包括蘇正燁在內的幾個保鏢以及豹三爺身邊幾個親信,都一直在押,沒有被釋放出來。


    秦揚到底是秦家的人,對於陸家的這些事情,他根本不想插手。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難以言說的問題,就是豹三爺跟他之間的殺父之仇。在對付陸耀恒和朱家的事情上我尚能夠寄希望於秦揚,但對於陸家自己家的事情,我卻隻能獨立支撐。


    錦心那邊一直都沒什麽動靜,我很懷疑是秦揚故意對她扯了什麽謊,封鎖了消息,她根本就不太清楚現在發生的事情。


    我開始有些著急了,這麽長時間還不放人,難不成還要出什麽事麽?


    我沒有辦法,隻好私下裏約安東尼到知微路附近的茶館,對,就是我名下的那家茶館來喝茶。


    從大東洋出事開始,安東尼就已經徹底跟我站在了不同的戰線上。他想扳倒陸家,而我必須想辦法繼續撐起整個陸家,在這種目的之下,我們注定要站在對立麵之上。


    但是拋開陸家和他的恩怨,我覺得我跟他認識了這麽多年,私底下的關係不算太差,而且他在大東洋的時候,我捫心自問沒有苛待他。


    我不知道對於我的邀約他是否感到意外,我甚至不抱希望他會真的來赴約。我提前半個小時就在茶館裏等著他,我打算等他兩個小時。


    安東尼沒有遲到,在約定時間的最後一分鍾,包廂的門被推開,門口站著穿著便衣的安東尼。


    沒有了花襯衫和緊身皮褲,安東尼的紅頭發也早就染了回來,變成了簡單而精神的小平頭。他穿一件式樣簡單得近乎單調的白襯衫,同樣簡單的深色牛仔褲,一時間我幾乎沒有辦法把他跟曾經的那個夜店牛郎聯係在一起。


    他走進來,坐到我對麵,兩個人都有點尷尬,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是這麽穿的,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到了要工作的時候,外套一披,警帽一拿,直接就可以走了。”


    他先開口,但這樣的話題近乎傷感,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安慰他,還是該跟著他一起回憶。他曾經有過美好的童年和幸福的家庭,但是葉老虎和豹三爺毀了這一切。如果我不是豹三爺的女兒,這一切聽起來倒很像是一個男人在跟一個女人傾述心懷。


    回憶穿透了很多年的時光,已經長大的安東尼,不,是顧隊長,穿著和他父親幾乎一樣的衣服,做著相同的工作,卻和仇人的女兒麵對麵,坐在這裏喝茶。


    一切都滲透著一種沒來由的傷感。


    “我代我父親陸兆祥,向顧局長道歉。”我非常認真地站起來,對他彎腰九十度,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是真心話,這一二十年的恩怨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算是一個受害者,而安東尼完全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他連忙起身扶起了我,“蘭心,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父親的罪孽。


    明知道葉老虎害死了項采薇,可在這麽多年的時間裏,豹三爺始終念及當初的兄弟主仆情誼,沒肯動葉老虎一根毫毛。


    “最初我爸爸想動葉老虎的時候,滿以為陸兆祥會給項采薇報仇,他一鼓作氣地堅持查下去,和這也有關係。但沒想到,那個時候陸兆祥也被葉老虎給蒙騙了,根本對這件事不聞不問,我爸爸一個人摸黑前進,最終進了火坑。到後來,我慢慢明白了這其中的關係,那個時候,陸兆祥也回過味來,我估計他那時候想動葉老虎,但是礙於項采薇的事情已經無法彌補,他不想讓跟著他的老下屬寒心,最終還是沒做什麽。我知道這件事,我其實也不應該直接怪到陸兆祥的頭上去,我也是魔障了,到現在,一切都開始撥雲見日,我忽然有點明白過來了。”


    我有點能理解顧隊長,他在這麽多年的時間裏,心裏充滿了怨恨,卻沒有力量。他懷著把整個安縣和與之有關的省城黑社會全部連根拔起的目的,孤軍深入十年,終於等到了各方勢力互相吞噬,兩敗俱傷的時候,他以漁翁之勢,在最後關頭出現。


    “當年我一直在想,我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也不是為了我爸爸一個人的仇恨。整個安縣含冤的人不少,省城也是。所以我希望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希望每個家庭,不再重複我家的悲劇。”


    我斟酌著說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水至清則無魚。顧隊長,葉老虎該死,他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但是陸兆祥,他不光是一個黑社會大佬,他還是一個優秀的實業家,他把陸氏集團發揚光大,解決了省城數萬人就業的問題,包括一些難就業的大齡員工。就算是整個省城這幾十年來的發展,他的貢獻也不可磨滅。隻是人都有很多個麵,如果單單因為他涉黑這件事而把他其他的所有貢獻都磨滅,未免也有點不公平。”


    顧隊長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是,這個問題,在最近這段時間我也意識到了。過去我想得太簡單,我以為把黑社會消滅了,這個世界就能變得美好安定起來。前段時間的工人大罷工,是我想辦法策動的,但是你不會想象到,在策動這場大罷工的時候,我費了多大的力氣,又遭遇了多大的阻礙。我以為這種罷工肯定會以工人的勝利而告終,我以為這明明應該是一呼百應的事情。可事實是,絕大部分工人對於陸兆祥的擁護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甚至也沒想到,豹三爺的威名和標杆作用,絕不僅僅是在省城的黑社會裏。”


    正因為工人們對豹三爺的擁護,所以罷工的事情才這麽容易就偃旗息鼓。並不是我的手段有多麽高明,而是這場罷工,本身就有著不穩定性,即使有人蓄意策動,也還是很快就自動倒戈。


    我猜到工人罷工的事情肯定是另有隱情,但我沒想到顧隊長這麽坦誠地當著我的麵說出來。他的態度也很誠懇,沒有因為我的身份而藏藏掖掖。


    我想起之前那一件事,問他:“之前有一回,是不是你大晚上帶人去襲擊他的?”


    “那隻是一場試探,除了大東洋藏毒的事情,我猜到他手裏肯定還有大批槍支彈藥。所以我帶人去突襲,想逼他們拔槍,這樣我們就直接亮明警方身份,逮捕他們。但沒想到他疑心重,而且禦下這麽嚴格。他們發現我們不是來要他們命的,就死活不出槍,我們的戰鬥經驗沒有他們豐富,不能打持久戰,所以這個計劃沒成功,就趕緊撤退了。”


    我輕歎一聲,“之前你幾次和周啟文見麵,也是為著陸家和大東洋的事吧?”


    “周啟文也懷疑大東洋有問題,但是他沒有十分的證據,他把他搜集到的證據和線索都告訴我了——當然這也是我最終能說服陸耀恒叛投的原因之一。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顧隊長沉默了好久才說道:“那一次,他是來跟我商量,假如陸家到時候倒了,希望我不要太過於為難你。”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的眼圈就那麽毫無征兆地紅了。如果我所知道的不錯,在豹三爺親自擊殺周啟文的前一天晚上,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安東尼當時曾經跟我說想一起去,我沒有同意。我一直以為那天周啟文是又賣了什麽秘密給他,卻沒想到他叮囑的是這麽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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