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盡頭,那幾間從來不允許我進入的屋子,現在都已經被打開。其中有一間,果然是書房。


    書架已經被挪開,嶄新的書籍掉落一地,書架後麵的暗門露在了外麵。


    暗門裏麵很窄,大概隻有七八十厘米寬,隻能容單人通行。那是一段向下的階梯,四壁都是用古舊的青磚砌成的,看起來陰森幽暗。何亞隆親自在前麵帶路,打了一個手電筒。他解釋道:“剛才拆除爆炸裝置的時候把電線和網絡都給破壞了,葉小姐將就一下。”


    沿著階梯往下走了好幾米,終於變成了平地,前麵有一道鐵門,看起來密封性非常好。


    鐵門的鎖已經被破壞掉了,顯然何亞隆他們已經進去過了,裏麵的情形,他應該已經看到。


    我有些緊張,在門口站住。


    秦公子緊跟在我身後,看向何亞隆,說道:“如果樣子很不好看,就還是別讓蘭心進去了。”


    何亞隆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說道:“裏麵很冷。”說著把他的外套也脫下來,披到我肩上。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深吸一口氣,推開鐵門。


    在走進去的那一瞬間,我睜大了眼睛,用力捂著嘴好讓自己不會發出太驚世駭俗的聲音。屋子裏站著一個女人,身上穿著華美的白色絲緞禮服,手裏捧著一束粉色的花束,長發飄飄,美麗得不似凡人。


    我定了定神,才發現她始終都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不是一個活人。


    我伸手觸碰她的“皮膚”,觸感很奇怪,冰冷,彈性和活人有差異,甚至有一點蠟質一般的滑膩。


    她甚至不是一具屍體。


    “我聽說過一種方法,把屍體的血全部放幹,然後注射大量的防腐劑和膠狀物質,並且在皮膚上打蠟。在低溫下,可以維持屍體的狀態,看起來像活人一樣。”


    秦公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電路已經斷開,地下室因為沒有窗戶,所以溫度依然很低,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的模樣和我果然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過去,就像照鏡子一樣。她的眼睛好像是玻璃珠子替換的,看起來並沒有神采,但整張麵孔,都顯示出一種詭異的哀傷。那種哀傷,我隻要看一眼,就覺得眼淚已經浮上了眼眶。


    她的模樣,像傳說中墨西哥奇瓦瓦城的鬼娃新娘帕斯卡拉。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和這個表情,已經在這冰冷的地下室裏待了十六年。


    我跪伏在她的腳下,忍不住嚎啕大哭。


    媽媽,媽媽,我來了,你不用再孤苦地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你可以安息了。


    看我哭了一會兒,秦公子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走吧,公安局會帶走她,和你的dna做比對確認身份,最終還她一個公道。”


    我癡癡地看著她。隔著十六年的時光,這是我和她的最後一次見麵。


    “我已經叫人去買好了墓地,以後,你還可以去拜祭她。”


    他拉著我轉身,走出那間地下室。我的腳有些發軟,剛邁上第一個台階的時候就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秦公子眼疾手快,在我跌倒之前一把托住我的身體。地下室通往外麵的階梯兩邊太過狹窄,不能橫抱著我,秦公子皺了皺眉頭,然後一個轉身,稍微俯身,把我背在了背上。


    我在他背上晃晃悠悠,走出了暗門,一直到了外麵,他也沒把我放下,直接背著我,回到了車子裏,把後座放下來,讓我躺在車裏,還給我蓋了一條毯子。


    安頓好我,他似乎要下車,我反手拉住他,“不要走。”


    他的身子微僵,然後拍拍我的腦袋,“我開車。咱們先回去,後麵的事情有一平和亞隆處理。”


    我這才放下心來,安安靜靜地躺在車裏,眼睛卻大睜著,盯著車頂。雨勢已經漸漸的小了,車子很快就回到了我們住的別墅,秦公子把車停在院子裏,然後用毯子裹著我,連人帶毯子一起抱上了樓。


    浴室裏已經放好了溫水,他溫柔地幫我脫掉濕透的衣服,抱我進浴缸。


    他身上也被雨水澆透,安頓好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洗浴換衣了。等他洗好再到我的房間裏,我依然躺在浴缸裏動都沒動一下,頭發上還沾著一點血跡。


    秦公子輕歎一口氣,挽起浴袍的袖子,往手心裏擠了一些洗發香波,揉出泡沫,抹在我頭發上,幫我洗頭。


    我癡癡傻傻地看著他行雲流水一般習慣的動作,忽然問道:“你好像做過很多次這樣的事,很熟練。”


    他敷衍我,“以前不是就給你洗過麽。”


    上一次他幫我洗頭搓背的情景我不太敢回想,往往一想起來就臉紅心跳。但是這一次我執著地說道:“那一次也很熟練。”


    他沉默了半晌,我又問道:“是文佩?”


    “不是她。”


    我們之間始終都橫亙著很多的東西,在我試圖跟他劃清界限的時候,他又總是不斷地靠近我,感動我。可當我真正就站在他身邊,他卻給我的始終都是疏離。在我想要傾聽他心跳的時候,我總是聽不清他的情緒,他又太多太多的往事我沒能參與,而他也始終都不願意告訴我。我微微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秦公子手上溫柔地幫我按摩頭皮,就在我的思維幾乎完全放空的時候,他忽然說道:“有一段往事,我一直都沒有說起過,跟誰都不想說,因為那是我一生中莫大的恥辱。”


    我聽到“恥辱”兩個字的時候,愣了一下,我不相信這樣的字眼從他嘴裏說出來。他是無所不能的秦公子,整個省城,誰敢讓他覺得恥辱?


    他舀起水幫我衝洗頭上的泡沫,我從水中伸出手來,濕漉漉地握住他的手。


    “你也見過我最屈辱,還有最狼狽的時候,而且不止一次。”


    我每一次最狼狽的時候,都是他來救我。他就像一個天神,每次在我落難的時候,都會踏著七彩祥雲從天而降,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拉出來。


    他的手頓了頓,在水中整理我海藻一般濃密的頭發,像囈語一般,“就是在我父親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我哥派人暗殺我,許家的人全躲起來了,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樣子,時刻在準備著坐收漁利。我一個人,剛從國外回來,對家裏的事務幾乎一竅不通,感覺根本沒有辦法挑起重擔。那時候,每天幾乎都沒有辦法睡覺,時時刻刻都像驚弓之鳥。”


    我沒有辦法想象那個時候的秦公子。從我認識他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是現在的模樣,強大,工於算計,似乎天地萬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說下去:“後來有個女人願意幫我,她五十多歲了,比我母親年齡小不了幾歲。她在帝都經商,財力非常雄厚,就算是現在的我,也未必能比得上鼎盛時期的她,她在省城也有很硬的關係。她幫我的前提,就是要我像夜店的少爺一樣伺候她。”


    我徹底愣住,我完全沒有想到秦公子的過往居然是這樣的,竟然做過“少爺”!


    過去的很多疑惑在這一刻忽然解開,他在使用那些複雜的瓶瓶罐罐時候的嫻熟和有條不紊,他幫我洗頭搓澡的時候動作輕柔恰到好處,他挑逗和撫摸女人身體的時候完全遊刃有餘,他在大部分時候對於床事都好像比較冷淡……


    我完全可以想象當年年輕的秦公子,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時候如何屈服於一個半老徐娘,出賣自己的肉體,這對於一個正常男人來說,的確是莫大的屈辱。


    年輕時候的秦公子,富二代的出身和良好的教育經曆都使他注定心高氣傲,卻不得不低頭……


    士可殺不可辱,也許那個時候的他,連死都想過。


    暗殺,屈辱,喪父,親哥哥痛下殺手,青梅竹馬的妻子背信棄義。


    經曆過地獄一般浩劫的秦公子,浴火重生,徹底蛻變為一個冷麵冷心的鐵腕總裁,不僅重建了父親留下的商業帝國,而且為自己培植起了一批相當鐵血的嫡係勢力。


    我抱著秦公子的一隻手貼在臉上,想給他一點安慰。我覺得他的過往太過於慘烈,我光是聽著就覺得心裏難受。可是,即使我早生那麽幾年或者十幾年,早一點遇見那個時候的他,我依然幫不上忙。那個時候,就算陪伴,恐怕也隻會成為他的負擔。


    所以他一直沒有告訴我,而我卻一直都在胡思亂想。


    這樣的事,即使換任何一個人,應該都不會願意說出來。


    我有一點好奇,問他,“那後來,她怎麽樣了?”


    “她死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的,那個時候她已經得了癌症。她的丈夫死得早,沒有兒女。她在遺囑中,她把一部分財產捐給了慈善機構,剩下的大部分就留給了我,後來那些錢就成了秦氏重新站起來的啟動資金。”


    所以秦公子,他經曆的苦難比我還要多很多很多,也許在他眼裏,我也是另外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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