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學去桐柏的時候,還沒滿10歲,剛剛是小學四年級,卻已經轉了4次學。


    農村的小學忽然來了城裏的孩子,還考了第一。


    我小時候不像現在這樣敏感多疑,那時候總是懵懵懂懂傻愣愣的。忽然被班裏的女孩子們孤立了,又被班裏的男生捉弄的時候,隻能一遍一遍的檢討自己,看自己是不是哪裏不好。偏偏自己的性格又很是有些自傲,無論多少節課外活動都是自己一個人玩也無論是自己的鉛筆盒被塞過多少次死蛇死老鼠,我都不肯低下頭和他們說句軟話。


    初三轉學去綿陽的時候班裏有個女生叫胡靜,班裏人人視她為洪水猛獸。她碰過的東西沒人敢碰,發作業的看到她的作業本就會大叫著扔出去,然後被扔到的男生就會大喊著把她的本子再扔去別的地方。甚至老師上課的時候叫到她的名字,全班的人都會捂著耳朵起哄。我那個時候也不肯和她說話,怕和她一樣被視作洪水猛獸,心裏卻對她始終抱有一份同情。


    其實是感同身受吧。


    在我灰暗的小學四年級,深得班主任寵愛,各種區裏市裏的比賽都讓我參加,後來我升了五年級,居然就當上了大隊長。這個莫名其妙的大隊長,全班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跟我坐同桌。


    那時候比同班的孩子都小上個三歲五歲,個子比別人矮著一個頭,被老師安排在第一排,除了班主任的課,其餘的課我的同桌就會跑去別人的位置上坐。那時候班裏總有逃學的孩子,常有空位。


    直到後來,我們班倒數第一的男孩子默默的收拾了東西坐在了我旁邊。我上小學的時候愛上課,絕不像後來那樣在課堂上打瞌睡。比起爺爺的古板囉嗦,老師們不知和藹可親到哪裏去了。我每節課都專心聽老師講課,我的新同桌就默默坐在那裏畫超級賽亞人。


    他畫的極好,我卻並不認識。爺爺對我管教極嚴,連小說都不許多看,更何況是漫畫。況且班裏沒有人肯借給我看,我更加不願意主動去問他們借著看。他雖然和我坐了同桌,卻幾乎不和我說話。


    放學的時候大家三三兩兩成群的走,我要麽第一個竄出教室要麽就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後。


    因為不願意讓大家覺得我一個人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我都不走大路。農村的好處是房子都很矮,每天放學的路是從這家的房頂跳到那家的房頂,一路躲著人回家。我那時候很矮,房頂高高低低並不好走,我經常摔的鼻青臉腫,卻一直很固執的走這條極難走的路。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要繞去比較遠的那些房頂回家,在我哼哧哼哧翻過一家人的窗沿爬上屋頂的時候,看到我那個沉默寡言的新同桌身手矯健的從這家屋頂嗖的跳去那一家。我頓時覺得好好笑,太陽斜斜的掛在天上,他背著那個永遠不裝書的空書包,其實很瀟灑。


    回頭看看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我忽然決定以後都不爬屋頂回家了。


    寫了這麽多,我還沒寫他的名字,他叫張彥。可是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的作業本上的名字一直寫著張產。班裏的同學嘲笑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張產婦科。他們這樣叫他,他也不惱。下課的時候我坐在座位上看小說,他就繼續很淡定的畫超級賽亞人。


    有一次,他們把他的作業本扔來扔去玩的髒兮兮的才還他,還一直叫他張產婦科張產婦科的,我忽然就生了氣。我搶過作業本,端端正正的在產字下麵加了三撇。


    那個時候雖然大家都不和我玩,卻還真沒什麽人敢真惹我。我打架總是不要命的,連咬帶踢,雖然他們比我高大許多,再怎麽明著暗著欺負我,我卻是不哭的,總循著機會打回去。我從來不告老師,隻是被奶奶一直罵,說我一個女孩子卻一點也不文靜,衣服都穿不幹淨。


    那天他卻來了脾氣,搶過本子還推了我一把,惡聲惡氣的說誰讓你多管閑事。周圍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他隻是坐在椅子上斜眼看我,我一下來了脾氣,衝上去就開始打他,我一言不發就一直打,他卻並不還手。接著我一把把使勁推他,忽然他的凳子腿就斷了一根,他重重的向後摔過去,腦袋嗑在另外一個同學的凳子上,血瞬間就淌下來了。


    我一下就嚇蒙了,腦袋裏空白一片,隻是一直想著爺爺奶奶會給我爸我媽打電話,然後他們會說管管這個小妖孽吧,你們的孩子我管不了了,你們自己管去……bb


    我一直目瞪口呆的站著,直到有圍觀的跑去叫來了老師。老師慌慌張張的來了,帶他去了校醫室,我默不作聲的跟在後麵,一片手忙腳亂中也沒人能顧得上我。不多會兒,一個打扮的特富貴特華麗的婦人來了,早有好事者上前匯報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站在張彥前麵指著我問:”是不是她推的你?“我嚇得不得了,麵上卻不肯服軟,惡狠狠的盯著她,也不說話。其實心裏慌亂極了,我怕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告狀,怕表弟嘲笑我這個沒爹娘的孩子,怕爹媽說我不懂事他們工作那麽忙還讓他們操心。各種紛紛擾擾的念頭一並向我襲來,我完全喪失了任何反應的能力,隻能傻傻的站在任那個婦人推我搡我。


    他忽然冷冷的開口了:”不是她,是我自己沒坐好摔下去的。“他媽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胡說,沒坐好怎麽會摔的這麽嚴重?小小年紀不學好,就學會撒謊了!“我更加覺得不可思議,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婦人忽然就發了狠,過來推我,不停用手指戳我的頭:“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說話啊!啞巴了?”


    她推一把就戳我兩下,我一直退一直退,到牆角已經退無可退。班裏的人都站在校醫室外麵看熱鬧,還有人喊:“就是她,我們都看見了就是她!”張彥忽然過來把我護在身後,他很小聲但是很堅定的說:“我說不是她,就不是她……”


    這件事後來鬧騰的挺大的,張彥的頭摔的很厲害,拍了片子還縫了針,醫藥費很貴。他媽媽一直鬧去了校長那,可他始終也沒鬆口,再加上我一直表現良好,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隔了很久才來上課,頭發剃光了,頭用白色的紗布裹著。那隻斷腿的凳子早換成了新的,我卻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悄悄把那隻斷掉的凳子腿藏在桌兜裏。


    我開始在上課的時候開小差,趴在桌子上看他畫超級賽亞人。在我10歲之前的歲月裏,從來沒有一個人把我護在身後。


    他也開始和我說話了,教我認哪個是小悟空,哪個是大悟空,哪個是賽亞人,我卻總是分不清。他總不肯交作業,連抄一份也懶得,我不想看老師訓他,就逼他抄我的作業,如果要寫作文,我就寫兩篇,讓他抄一篇。


    小學的自然課很變態,老師總讓我們準備些奇怪的東西。什麽蝗蟲啊蛐蛐啊水蛇啊等等等,農村裏的孩子自然不愁這些,我卻很發愁。又不肯開口去討,更不肯把難事告訴爺爺。以前的自然課大家都三五個圍在一起觀察這些動物,我卻板著一張臉坐在第一排不去參與,裝作嫌這些動物惡心的樣子。好在我成績好,自然老師也沒怎麽為難我。


    後來的自然課,老師要什麽,張彥就會帶雙份來給我。我們倆在下課的時候頭碰頭把蝗蟲的腿一根一根扯掉,再看他用小鐵皮刀把蝗蟲的肚子劃開,把那些腸腸肚肚的塗在紙上當顏料。


    他告訴我他媽媽和他爸爸離婚了,跟著他的繼父跑到了現在這個鎮上。他媽媽姓顏,他的名字本來是爸爸和媽媽的名字的結合,可他恨他媽媽,所以他寫名字隻肯寫個產字。我聽了趕忙找刀片去刮他的本子,在打架事件過後我把他所有本子的名字都加好了三撇,他也不說什麽就任由我加了。我找了他的本子就一個一個把三撇刮掉,我一直粗手笨腳,好幾個本子都被我刮破了,產字下麵破著好大一個洞,我們就一直笑一直笑,好像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


    我也和他說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和爸媽說,可是每周的那個電話都當著一屋子親戚,我從來不說想他們,每次打電話也都很敷衍。其實還不到10歲,可那個時候已經很計較,學會把心思都藏起來。他帶了幽遊白書給我看,跟我說他最喜歡的人是飛影。他還帶了機器貓給我看,說你這個書呆子不要每天看那些大人才看的書,小孩子有那麽多心思怎麽得了。甚至有一次他帶了美少女戰士給我,我笑他你一個大男人還看這些,他很不好意思的摸摸頭告訴我那書是他從他妹妹那搶的,他以為女孩子都喜歡看。


    我充滿驕傲的覺得自己真是有個了不得的朋友,他帶著我爬屋頂還帶我去了他的秘密基地,他認識那麽多動物,村裏最凶的那條大狼狗看到他就乖乖的跑過來舔他還準我去摸它的鼻子……可我這些喜悅也隻是悄悄藏在心裏,我從小就是個偏冷的孩子,我好像從來沒來得及跟他說他對我是多麽重要。


    因為忽然他就退學了,原因是很久以後我才聽說的,他繼父覺得他不是讀書的料,不如直接把錢留給他妹妹。


    我望著他空空的座位有點生他的氣,他居然也沒跟我道別就這樣不來了!這算什麽啊?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看?我氣了很長時間,還向班主任要了他的地址想去找他,可是想起他那個凶巴巴的媽媽,我又心虛了,不敢去了。


    這樣糾結了一段時間,我居然開始有了朋友。班裏新轉來一個漂亮又大方的女孩子,她成績又好又會打扮,人又溫柔成熟,說話不緊不慢甜甜美美的。她迅速征服了全班男女的心,更可貴的是,她居然主動邀請我做她的好朋友。我表麵上接受了,卻不肯和她提任何我的心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隻談詩詞隻談我們看的書,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這段友誼到底算不算得上友誼。


    因為我們真正是君子之交,比水還淡的端著一份好學生的矜貴和自持。


    在她的帶領下,慢慢班裏的人開始和我說話,我也融入了女孩子們的小團體。又一次換座位的時候,有一個那段時間一直和我一起回家的女孩子坐到了我的旁邊,她在整理張彥留下的空抽屜的時候,從裏麵搜出來一隻斷了的凳子腿,然後隨手就扔到了一邊。


    我一下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斷腿,趁她不注意塞進了書包裏。晚上做作業的時候我悄悄拿了出來,上麵歪歪斜斜的刻著兩個字:張產。我仿佛看到那個男孩一刀一刀笨拙的樣子,他一定像那時候一樣眯著眼睛看我,我有些恨他不告而別,可是看到這個凳子腿的時候我又樂了,我知道他以隻有我們知道的方式向我告別了。他最終還是記得我,當我是朋友的。


    我以為我陰暗的日子就要到頭了,可其實生活從來不是美好的樣子。


    中秋節爸爸媽媽寄來一盒費列羅巧克力,那時候費列羅是多麽稀奇的玩意,全家的孩子都沒人見過。我得意極了,像個皇後一樣給他們每人發了一顆,剩下的四顆我想留著想家的時候慢慢吃。表弟吃完了他的那顆,就開始問我要剩下的,我其實極不想給,可我是在姑姑家過中秋,我知道我必須把這些巧克力都給他。


    我拿出一顆給他,希望他吃完了就不再問我要。可他吃完一顆,又向我要,我隻好一顆一顆把本來打算留著自己吃的巧克力都給了他。中秋節大家總是很高興的,我看著空空的盒子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自我安慰說沒關係,至少這個盒子是我的,多漂亮的盒子啊,金亮亮的,我可以把撿的石頭都放進去。


    我這樣想著,也就慢慢的開心了一些。這時候表弟忽然看中了我手中的盒子,他問我要。我卻犯了倔驢脾氣,說什麽也不肯給,他就動手來搶。說是表弟,其實僅僅比我小了一個月,動起手來,我並不能占到什麽便宜。但我就是死不鬆手,誰說都不鬆,這是我爸爸媽媽給我的盒子,憑什麽給你?


    表弟也不甘示弱,他連打帶罵,說我平時在他們家吃他們的用他們的,如今卻連個盒子也不肯給。我們兩個打的驚天動地,表弟一邊搶一邊哭,家裏的長輩誰也不好說什麽,他們拉開了我們。我正以為盒子就是我的了,奶奶卻劈頭蓋臉的扇了我一頓,uu看書.uukanhu.cm 說什麽中秋節哭鬧觸神仙,還說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讓弟弟,然後她搶走了盒子給了弟弟。


    我當時就傻了,平日裏的委屈壓抑不住的往外湧,我狠狠咬著嘴唇,就是不肯哭。然後我推開了所有人,狠狠甩上門就跑了出去,爬上屋頂的時候眼淚就開始唰唰往下掉。我站在不知誰家的屋頂嚎啕大哭,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圓,特別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在屋頂上哭累了,就想起張彥把我攔在身後的樣子,我想如果今天他也在,他拚命也會幫我搶回那隻盒子的,這樣想著,仿佛他就真的出現了,盒子忽然就不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終於有個人肯幫我說句話,幫我抵擋一下我沒法承受的難過。可是那個人,他現在又在哪裏呢?


    一直到現在,姑姑他們還會舊事重提,說我當初凶悍的模樣,他們始終也不能理解,不就一個破盒子嘛。表弟更是忘得一幹二淨,他壓根不記得一個什麽盒子。


    他們也絕對不會知道,那天晚上我躲在廁所裏用小刀一刀一刀的在凳子腿上刻上了三撇,一個手要打手電,另一個手要刻字,還得小心不能吵醒了睡眠很輕的爺爺。我刻的兩手都是鮮血,卻沒再掉一滴眼淚。我刻好了三撇,又用小刀去刮,一點一點的把那三撇刮平。


    再後來我的人緣越來越好,連外班的女孩子也會來找我做朋友。每天放學都會有很多人等我一起回家,她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跟我一起走,還為誰跟我更好一些爭吵不休。我再也沒爬過屋頂,也再沒見過張彥。


    你們都覺得k是我的初戀,其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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