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姿見魚懷瑾如此“多禮”,也不覺奇怪。


    她連忙彎腰還禮,起身後,伸手扶了扶額頭上滑下了些的書童帽。


    “老師在的,不過,她正在花圃寫字呢。”


    魚懷瑾輕輕點頭,準備放下東西,先行告辭。


    老師在很早很早以前,剛成為儒家第一等士那會兒,便做了她的“私塾先生”。


    二人相處已久,魚懷瑾知道,老師一旦興起,去花圃寫字,便定是又對書法生出癡意了,癡迷投神,寫個一日,一日便是一天,且不準他人打擾,不再待客見人。


    但是,如她這樣的親近之人,若是有急事,靠近倒也不太礙事。


    隻是依照魚懷瑾尊師重道的性子,哪裏會無故這麽做。


    這次她來尋朱先生,是想請教些書藝問題,與筆法的技巧。


    對於這門新晉的陌生藝學,墨池學館的六座學堂,上一次月中大考的成績幾乎都是馬馬虎虎,拉不開差距,甚至連單個學子之中都沒有一騎絕塵者。


    因此書藝一學,很可能成為下一次月中大考的決勝關鍵,指不定排在率性堂後麵的那幾個學堂,會不會借此超越,特別是本就相差毫厘的修道堂,所以,魚懷瑾覺得萬萬不可鬆懈。


    墨池學館隻有老師一個書藝先生,要教導六堂,難免分身乏術,而老師也一直沒有助教幫忙,因此無法照顧到全部學子。


    魚懷瑾最近私下裏一有閑暇,便苦練書法,這次來也是為了書藝之事,她想著多提升一些,好學了去,可以私下裏教率性堂內的其他學子們。


    畢竟,魚懷瑾雖然書藝自覺不行,但也是學堂內的拔尖之輩,算是矮個子裏挑高個子了。


    不過,今日既然先生又在花圃練字,那還是不打擾她了。


    隻是,魚懷瑾抿唇,覺得時機頗巧,她記得老師好像已經在書藝上遇到某座“大山”很久,很少像今日這樣興起練字了。


    正在這時,靜姿看了眼魚懷瑾,表情欲言又止。


    魚懷瑾剛準備轉身,忽的一頓,瞧了瞧藍衣女童的臉色,想了想道:“靜姿,是有何事?”


    靜姿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腳尖,猶豫道:


    “先生……先生這些日子有些練字著迷,甚至廢寢忘食,已經,已經很久很久沒休息,每日上課,也是我提醒她,她才記得的。”


    她頓了頓,看了眼魚姐姐,見身前古板女子正聚精會神的傾聽,便又道:


    “先生一心撲在了書法上,今日也是,昨夜停下來喝了口水,又拿起……拿起那個字帖觀摩,看到了淩晨,又早早的提起螢囊,帶著紙墨筆硯,去花圃寫字。雖然先生修為高,但是這樣下去……魚姐姐,要不你去勸勸先生吧,讓她歇歇,先生還是很聽你的話的。”


    魚懷瑾聞言,斂目沉默了會兒,忽轉頭,又看了眼敞開的院門上的那副奇異楹聯。


    靜姿見狀,咬唇低頭看腳不語。


    魚懷瑾原本側著的身子,正了回來,輕輕頷首,“我去看看老師。”


    言罷,便提著食盒,率先向猗蘭軒內走去。


    “好嘞。”藍衣女童一喜,蹦跳著跟上了她。


    靜姿走進門內,她看了看魚懷瑾的背影,又轉頭看了看門外,見門外空蕩蕩的,便把大門合上,轉頭好奇道:


    “對了,魚姐姐,碧芳姐姐呢,她這次沒來?”


    正走下樓梯的魚懷瑾,眼眸微垂,腳步不停,輕聲開口,“饞嘴,去外麵,買零嘴吃去了。”


    “哦,”靜姿點頭,她的印象中,魚姐姐的貼身侍女碧芳姐姐,確實貪吃,每回見她時,都是隨身帶著零嘴,吃個不停。


    “碧芳姐姐這麽瘦,為何怎麽吃都不胖,唔,和我一樣……”藍衣女童嘟囔著,最後低頭看了看腳尖,唉聲一歎。


    正在這時,魚懷瑾走下台階進入了院子,突然餘光一瞥,瞧見了什麽。


    她轉頭看去,隻見院門旁不遠處,那座用來接待客人的小亭子內,正有幾道男子的身影。


    身後的靜姿察覺到了魚懷瑾神情,她瞅了眼候客亭內正眼巴巴等待的男子們,隨口道:


    “哦,他們是學館其他幾堂的學長,魚姐姐你應該認識,他們是來找先生請教書藝的,不過我和他們說了先生短時間內沒空,回頭再來,他們不聽,偏要等在這裏,等先生寫完字……”


    藍衣女童看了眼魚懷瑾,眼睛一亮,“對了,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纏人精韓文複也在,魚姐姐,你來了,那我去幫你把他趕走。”


    說完,靜姿搖著腦袋,興致勃勃的準備去往候客亭趕人。


    “靜姿,回來,”魚懷瑾皺眉道,叫住了這個頑皮的蘭花精魅,“韓兄和我一樣,是老師所教的學生,來這兒是請教問題的,怎能無故趕人走?還有,以後也不準亂給別人取外號。”


    “哦。”靜姿焉焉然道。


    此刻,亭子內的幾個,似乎察覺到了剛進入猗蘭軒的魚懷瑾。


    其中一個麵目俊朗的華服男子,快步離開亭子,迎麵而來。


    “懷瑾兄,好巧,你也在這裏。”


    來者正是韓文複,他笑容和曦,語氣帶著些驚喜。


    “韓兄、陳兄、魏兄……”魚懷瑾表情平靜,對他與他身後的其他幾堂學長行禮。


    “魚兄。”眾人還禮。


    韓文複笑道:“懷瑾兄,看來你也是找朱先生請教書藝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暗中小心翼翼打量著身前這個他日思夜想女子的神情。


    魚懷瑾表情平靜,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沒有接話,而是直接抱手告辭:“抱歉,各位兄台,玄機還有事,先走了。”


    語落,她轉身,向著遠處那處影影約約能見某個女子婀娜身姿的花圃走去。


    韓文複與周圍幾位學堂學長相互看了看,對視幾眼,也習以為常,不覺尷尬。


    韓文複保持著溫的笑容,目送著魚懷瑾遠去。


    隻見她消瘦矮小的身影越行越遠,最後進入了那處他們眺望了一個上午的花圃。


    他微微眯眼凝望。


    隻見花圃之中,各色樣的蘭花擁簇著一張狹長書案,而桌案旁正有一個如蘭花般幽靜的儒衫女子,正彎腰低頭,捉袖提筆,潑墨疾書。


    關於魚懷瑾,與這位被不知多少儒書院生尊重傾慕的蘭花先生的關係,墨池學館內的學子大多知道一些。


    魚懷瑾並不是望闕洲人士,而是幾個月前被朱先生一起帶到林麓書院,連書院先生可以開的後門都沒有走,直接參加書院的入學考核,最後以當之無愧的第一名成績進入墨池學館。


    韓文複遠遠張望著,魚懷瑾與朱先生這對女子師徒二人,在蘭花叢中的身影,也沒什麽心生不滿,畢竟,在他看來,整個林麓書院除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長外,應當沒有哪個男子能進入這個朱先生專門寫字的幽美花圃了。


    就算那些讀書種子都不行。


    因為,這個儒衫女子,是儒家第一等士子。


    即使因為一意孤行,走這條萬古長暗的書藝一道,已經被中洲文廟半放養半拋棄了,但她的身份、修為依舊還在,在禮法森嚴的儒家,沒有那個書院儒生敢逾越半步。


    韓文複趕忙管住眼睛,偏開了目光,不再去看那個如詩如畫的如蘭女子,因為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能配上她的,應該隻要相同輩分的君子了吧?


    韓文複暗暗思量,旋即眼神一心一意的盯著魚懷瑾。


    前幾日,送落花品詩詞未果,不僅被她當眾退了回去,原本隱隱升華到的朋友關係,也倒退了回去,弄成現在這般,像個關係淡如水的普通同窗。


    不過,韓文複這幾天特意沒有再去找魚懷瑾“請教學問”,就是怕物極必反,如今冷卻了幾天,之前的餘波應該退了,現在便要重新找機會。


    他眯眼凝視著花圃那邊。


    魚懷瑾確實難靠近,不過,韓文複認識她這麽多天,經過了一些失敗挫折,倒也漸漸摸索出了一些似乎能行之有效的方法。


    魚懷瑾雖然給人感覺呆板嚴肅,且老氣沉沉,一板一眼遵守禮教,做事沉穩平靜,平日裏也對所有人一視同仁——這也是韓文複覺得難以跨越的地方——不過,她心裏應當是極其高傲的。


    這個女子的心裏,應該並沒有的俯視眾人的念頭,但是,她的天賦、能力與家室,還是不自覺的把眾人俯視。


    所以她對其他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看待,哪怕是沒有修為的凡人和已經登山的修士,在魚懷瑾眼裏都是一樣,因為,從山頂往下看去,地麵上的人與半山腰上的人,其實沒有差別,都在腳下。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韓文複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過旋即,他又嘴角輕輕一勾。


    正是因為魚懷瑾的這種性格,若是有人能在某個地方,最好是她在意的地方,將魚懷瑾戰勝,讓她失敗,那便有可能得到這個古板女子真正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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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且,因為她認真好學的性格,說不定還會反過來,主動來找他請教。


    韓文複重重的排出胸中一口濁氣,大半個月後的月中大考,就是他的機會。


    韓文複清楚他自己的實力——他一直很有自知之明——韓文複有時候將它自襯為優點。


    他的七藝成績要想贏過魚懷瑾,短時間內很難,哪怕是二人都一樣的讓朱先生不滿意的書藝。


    畢竟魚懷瑾與朱先生親近,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韓文複覺得超過她有些難。


    但是,如果他能率領修道堂,在月中大考擊敗魚懷瑾帶領的率性堂,擊潰她的驕傲,奪得這個四分之一學年的秋季第一。


    那麽,依照魚懷瑾的性子,八成會主動來向他請教,他便也能在她眼裏,不再屬於“一視同仁”的那些人之一了,關係肯定能夠更進一步,這就是突破口……


    “喂喂,韓蛤……韓文複,你看夠了沒有!一直盯著魚姐姐和我家先生看!”


    一道不耐煩的嬌嗬聲傳來。


    韓文複頓時回過神來,轉頭看去,發現朱先生的貼身女書童,正眉頭倒豎的瞪著他。


    這可是個喜歡記仇、小心眼的主,他眼皮一跳。


    而周圍幾個比較熟悉的學堂學長們,同樣也目光怪異的瞧著他。


    韓文複握拳捂嘴,咳嗽了兩聲,低頭不語。


    ……


    魚懷瑾衣角拖著各異的蘭香,提著食盒,緩緩步入到花圃之內。


    視野之中,朱先生穿著一身簡單儒衫,長發隨意束起,此刻正在書案前,躬身低頭,一手抓起袖子,露出一截渾圓纖細的藕臂,一手捏著雪白毫錐,凝神書寫著什麽。


    沒有回頭看她。


    不過魚懷瑾倒也習慣了,不以為意。


    她步履輕盈的走到了桌旁,隔著幾步距離,在不打擾到儒衫女子的位置靜立。


    隻是,剛魚懷瑾到來不久,她的目光就被書案之上,一副被人擺在正中央的,工工整整框起來的楹聯所吸引。


    魚懷瑾眼眸一掃,發現這楹聯上的字跡不是老師的,但是第一眼看去卻也頗為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她又仔細瞧了幾眼,眼皮微抬,之前門口那副老師與陌生男子共同所寫的楹聯上,那個男子的字跡,與這副楹聯上的字跡有些相似,隻是書體不同,眼下的這副才是她頗為熟練的楷書,隻是這筆鋒,略微懂行,便可看出,依舊是那雄渾齊偉的氣勢。


    魚懷瑾微微側頭,忍不住看了眼表情認真的老師。


    她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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