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靜,空穀幽冥。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齊齊立在李莫愁的空塚前,各自沉靜。


    楊過撫著石碑,望著碑上用劍尖刻出的字樣,深深一歎,自在心裏說道:“莫愁,你若累了,就先歇著吧。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連同你那一份。待有朝一日,天下靖平,我再隨你雙宿雙.飛……你,等著我……”


    他猛然轉頭,大步流星。程英、陸無雙急急跟緊。


    楊過淡淡一笑,道:“兩位妹妹,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再尋死了。”程英微微一笑,陸無雙脫口問道:“那你要去哪裏?”


    楊過道:“找她。”陸無雙一愣,楊過已然輕笑道:“你們說得對,我活著,她便活著。”一頓,又道:“待我找齊了她,便帶她一起去襄陽。”


    隻是話到此處,不免一抹心酸。楊過止不住抹了眼淚,卻又平靜道:“她說過的,待有朝一日,天下靖平……”


    陸無雙頓然醒悟,程英已然說道:“楊大哥,你一人江湖獨尋,不如我們三人同行。李姑姑也是我和表妹的親人,我們也要尋她。”


    楊過駐足不語,隻沉思片刻,抬頭道:“兩位妹妹,你們是擔心我尋訪故跡,難免傷心落魄麽?”程英和陸無雙默然點頭,楊過卻微微笑道:“也是,三人同行,相互照應,也免得你們擔心。”


    程陸兩人大喜,楊過又道:“兩位妹妹,此去江湖,總有閑言。咱三人心意自明,卻總不及世間白眼。既要一路同去,不妨我們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


    程英心中一酸,暗歎道:“你應下我們同行,不過是怕我等為你擔心,教你心中有愧。你定下兄妹名分,又哪裏是顧忌閑人碎語,不過是要斷了我等心念罷了。”


    她知楊過對李莫愁之情生死不渝,料定他此生再無餘人入心。但又想能陪伴他身邊,與他同走江湖,便也是快事一件。


    陸無雙也是聰明人,卻頗感性,眼中含淚,卻說道:“咱兩人有這麽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三人當下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在李莫愁空塚前定下金蘭之義。三人轉了話題,采足斷腸草,當日便是離了絕情穀。


    至此,三人一路同行,返古墓,覓小屋,臨嘉興,駐太湖。但凡李莫愁身前所到之處,楊過記憶□□有之所,都一一重遊。


    楊過每尋一處,便是逗留幾日,勢要把往昔經曆,牢牢印刻心中。程英和陸無雙怕他深思傷心,便時不時尋他請教武功。楊過何嚐不知,自己雖然定念承下李莫愁遺願,卻終是不免悲痛。眼下以武為介,倒也漸漸去了相思之苦。


    三人在江湖上東西遊走,忽忽數月,轉眼便是來年暖春。


    這一日,楊過立在沅江岸邊,默然道:“我記得她第一次離開我,便是來這沅江的。”程英和陸無雙相伴左右,皆是無語。楊過苦苦一笑道:“那時候我才這麽大。”隨手指了指碼頭人群中一名孩童。他似回憶,似思念,隻在程陸兩人麵前說些過去之事。


    一人說,兩人聽,本也是連日習慣。隻是猛然間,楊過神情滯然,雙目放光,話音頓止。


    “莫愁!”楊過莫名喊了一聲,當即身形疾動,往人流中追去。


    這一聲驚心動魄,程陸二女回神跟上,卻見楊過早已沒入人流,東尋西撞。待到楊過腳步不移,三人早早奔離了碼頭,唯有滿眼江水,東流不息。


    “大哥,你怎麽了?”程英溫柔相問,暗藏焦慮。陸無雙亦是驚問:“大哥,你剛剛喊師父的名字?你,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了?”


    鬼神之說總有幾分嚇人。瞧著陸無雙愕然神情,楊過卻是淡淡道:“我,我好像看見她了……”


    陸無雙倒吸一口涼氣,怔怔道:“大哥,你,你真的看見師父了?”楊過不答,程英卻道:“表妹,別瞎說。”楊過淡淡笑道:“可能是我眼花,看錯人了罷。”


    言罷無語,隻怔怔望著沅江。二女皆道他思念猶盛,都是不語,隻靜靜陪他望江。


    數日又過,再別沅江。


    陸無雙道:“大哥,接下來我們去哪裏?”楊過心中想著一處,卻是不敢親臨,那是兩人昔日最無拘最開心的所在,卻是華山絕穀之中。


    他怔怔北望,卻是沉吟不語。程英略一思索,好聲道:“大哥,我們遊蕩了這麽久,也該帶李姑姑回家了。”


    陸無雙一愣,立馬跟道:“是了。說起來,我也好久沒有回去山莊了。也不知師姐一個人在那裏,可曾寂寞。”


    楊過早早便知赤霞山莊,卻遲遲無緣一去。此時兩人說起,便也神情向往,似乎遠遠山莊內,正有伊人等他。他應聲好,三人便自西行。


    此念一定,他處便不再去。三人腳程頗快,不到十日,便是到了赤霞山莊。


    三人進莊尋人,卻不見洪淩波。一處廂屋改成了小祠堂,裏麵香案上供著李莫愁的牌位。楊過見了,又是一番傷懷。


    陸無雙收拾了原先廂房,安頓程英,又對楊過道:“大哥,我帶你去師父的房間吧。”楊過默默相隨。陸無雙道:“大哥,你來了這裏,師父便也回家了。日後,我們不走了吧。”楊過默默無語,隻怔怔而立。


    陸無雙悄悄退去,獨留楊過在屋。楊過瞧見屋內擺了一麵一人多高的銅鏡,上麵積了薄薄一層灰。他空袖一掃,鏡中映出模糊人像,才發現數月遊蕩,自己麵容竟多了幾番滄桑。他忽的想起昔日古墓中,也有這般高的銅鏡。那時候兩人尋路戲耍,自己還誆得李莫愁扮了一回新娘。


    楊過靜靜瞧著銅鏡裏的自己,恍惚鏡中的自己生出了右臂,臉上的滄桑漸漸褪去,猶如當初翩翩少年。身邊依偎了一人,頭戴鳳冠,肩被霞帔,甚是嬌俏嫵媚。


    “姨娘,你穿上這身嫁衣,天下便沒有人再比你美了。”


    “姨娘,過兒的武功雖然不及你,但是過兒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愛護你,保護你。”


    “姨娘,誰要是娶了你,那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氣。”


    楊過忽然輕笑了起來,隻是麵相有些猙獰。


    “莫愁,你的過兒長大了……可是莫愁,你呢?你又在哪裏?……”


    他笑著笑著,卻以為煙塵迷了眼,便又漸漸模糊了視線。


    楊過帶著笑,隻在迷迷糊糊之間,如夢一場。他夢見自己站在黃土壘成的圍牆下,高高的圍牆上正蹲著一個女子,一身紫衣,雙十年華,臉上笑盈盈的,正準備一躍而下。


    情不自禁,楊過喊了出來,“莫愁,別跳,注意腳下。”


    “臭小子,喊我什麽?”身影輕靈而落,笑罵道:“沒大沒小,竟敢直呼姨娘的名字!”


    楊過一愣,才發現自己不過垂髫孩童。被人抱在懷裏,卻也覺得十足幸福。他不知道時光怎麽倒轉了回去,但他想著,若是這麽被她抱著,便是一生最開心的事了。


    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也看不清眼前的風景,隻看清那張臉,明眸皓齒,美目流盼。他忽的想起了什麽,生怕再次失去她。他勾住她的脖頸,將她摟得緊緊,口中喃喃念著:“莫愁,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身前人影微微一掙,卻有個聲音柔柔喚著,“大哥,大哥你醒醒?你怎麽了,大哥?”


    楊過驀然一驚,突然間神誌清明,才看清自己抱著程英,而陸無雙亦是守在身前。楊過趕緊放開程英,歉道:“過不起,二妹,我……我失禮了。”


    程英微微搖頭,麵相卻是溫柔可親。陸無雙已道:“大哥,你沒事了麽?你剛剛吐血暈了過去,我們以為你情花毒複發,擔心死了。”程英道:“大哥,你情花毒剛解,不宜過分思念。回來赤霞山莊,或是我的不對。”


    楊過輕輕搖了搖頭,卻是癡癡笑道:“她在的,她一直都在。”忽又神情矍然,道:“二妹,三妹,不必為我擔心,我隻是夢見她了。”


    楊過翻身下榻,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終使兩人安了心。


    三人如此住下,忽忽又是數日。


    楊過迫使自己淡忘李莫愁,便尋了武學話題。教陸無雙搜來山莊內藏書,悉心翻看。又尋了機會,將古墓派最精深的《玉.女心經》傳給了陸無雙。


    如此將近一月,教學相長,倒也漸漸淡了相思之苦。


    這一日,用過早飯,楊過道:“兩位妹妹,我們該去襄陽了。”程陸兩人一愣,楊過又道:“我終究要為她做些什麽的。”


    他侃侃而談,心情甚是平和,“她曾經說過,我們習武之人,當要心懷天下。我以前總是不明白,總在心中怨著,為何如此國事,要她一介女流勞心。現在想想,是我那時隻重私情,太過渺小了。她說得對,天下事,最大不過國仇。”忽的神色漸凜,續道:“眼下蒙古兵侵我大宋,百姓流離失所。郭伯伯正在襄陽苦戰,便連洪師姐也早早趕去助陣。我們歇了這麽久,也該出力了。”


    程英忽的站起,滿眼熱淚,道:“大哥,李姑姑一定會很高興的,她一定看著你在笑呢。”陸無雙卻是笑道:“大哥,你終於要做一個英雄了麽?”


    楊過笑笑,卻是不答,自在心裏道:“莫愁,你中意的男子,必然是一位好男兒。”


    如此漸破心鎖,攜了程陸二女,收拾妥當,擇日便往襄陽而去。


    楊過三人不日趕至襄陽,正巧圍城大軍新退。城中士氣高漲,百姓奔走相慶。楊過道:“看來我們錯過了一場大勝,可惜,可惜。”陸無雙道:“這有什麽可惜。韃子不會就此死心,日後有你逞英雄的機會。”


    三人一路頗為輕鬆,過不多時便到了郭靖府門。但見郭府門庭甚為熱鬧,猜是大勝剛去,正逢慶功。楊過心中記掛郭靖,卻也不想見郭芙。猶豫再三,卻是不知所往。


    程英見他猶豫,心念一動,溫柔道:“大哥,有些人若是不想見,那我們便不見。有些人若是牽掛,則偷偷來瞧上一眼,也是無妨的。”楊過一笑,道:“二妹所言,正合我意。”陸無雙尚不及回轉神思,三人便離了郭府範圍,尋了城內稍遠處一家客棧落腳。


    待到入夜,楊過便自出行,隻道:“我去偷偷瞧一眼郭伯伯,看看他是否安好。”二女稍做關照,自是放心。


    楊過翻牆進府,尋去後院主屋。尚未下得屋頂,便見郭靖正自獨立院中。身前石桌上擺了一些肉雞糕點,邊上還放著一壺酒,三隻酒杯。隻見他往杯中斟滿了酒,又似念念說些什麽,聲音極小,卻神色黯然。


    一杯向天,一杯灑地,一杯自飲。


    楊過心中疑惑,“郭伯伯這是在祭奠何人,是否此番大戰,又有前輩熟人犧牲?”他不及多思,院中卻傳來黃蓉聲音。


    黃蓉遠遠勸慰道:“靖哥哥,夜深天涼,早早回屋吧。再過幾日,便是芙兒他們的大喜之日。你我皆有許多事情要忙,可千萬不要出什麽差池。”


    郭靖默默回頭,卻隻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擔心。”忽又歎道:“我們的女兒要嫁人了,自是歡喜大事,可偏偏如今,我們連請她喝杯喜酒的機會,都沒有了。”


    楊過忽然明瞭,頓時心頭一痛,險險便要站立不穩。


    黃蓉低聲道:“靖哥哥,放下李姐姐吧。”郭靖一頓,黃蓉已經近身。她亦提了酒壺,往杯中斟滿了酒,一杯送至郭靖跟前,一杯捏在自己手中,一杯留在了石桌上。


    黃蓉道:“李姐姐自來襄陽後,多次救得你我全家性命,恩義自不必說。如今不在,確是令人感念傷懷。但是,靖哥哥,你背著她這麽久,也該放下了。”


    郭靖一顫,黃蓉卻忽又笑道:“你當代大俠,有家有小,女兒不日便要成婚。再如此夜夜祭她,別人倒真要說些閑話了。”


    不及郭靖回應,黃蓉已然舉杯,道:“來,你我夫妻一並敬她。從今往後,逢得清明中元,定不相忘。”


    黃蓉一飲而盡,郭靖抿了抿嘴角,亦是飲盡杯中酒。他近身牽住黃蓉手掌,溫柔歉道:“對不起,蓉兒。”黃蓉脈脈一笑道:“你我夫妻之間,說這些做什麽。”


    兩人依偎月下,自有一番柔情。


    楊過隱匿高處,全然聽得見得,勾起往昔諸事,心中酸楚難耐,竟是一個不穩,身形一重,“嚓”的一聲踩壞了屋上青瓦。


    “什麽人!”郭靖、黃蓉齊齊出聲,立馬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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