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縱馬飛馳,不刻便到城西小山之上,遠遠嘹望,卻見蒙古兵後撤甚遠,倒是短期內不再有攻伐之勢。


    郭靖看一會,輕歎道:“蒙古兵雖然遠撤,但營盤布防有秩,軍士操練不輟,顯然是圍我襄陽之心不死。”李莫愁道:“郭大哥,前日我在蒙古軍中見得不少武林高手,你說會不會對麵強攻不下,改為潛入行刺?”郭靖點頭道:“賢妹所慮不差,此舉甚有可能。不過蓉兒昨日便有對策,安排人手緊盯各處死角,想來對麵要潛入,也非易事。”李莫愁心頭微微一動,讚道:“郭夫人深謀遠慮,比起我這等隻知在拳腳上逞能的人,不知道強了多少。”郭靖道:“賢妹過謙了。”


    李莫愁見郭靖遠望蒙古大營,總是眉頭緊皺,便也不說話,隻策馬靜靜立他身邊,同他齊望。隻是她目雖北望,心中卻是想著他事,“過兒,不知你身在北國,一切安好?”


    郭靖望了一陣,終於回頭說道:“走吧,我們去別處看看。”李莫愁“嗯”了一聲,也不多問,自是緩緩跟隨。


    兩人一路所望,多是瘡痍之相,不覺心中鬱悶,玩笑話倒不再說起。又行一路,但見一條小溪橫出山下,清洌見底,水卻頗深。


    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李莫愁“啊”了一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


    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什麽,喟然歎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惡人又哪裏有一定的?想當初,我見你殺伐無情,還一度誤會於你,真當你是個草菅人命的女魔頭。後來我才知道原委,倒是一直對自己耿耿於懷。沒想到今日,卻能和你並肩殺敵,共禦外辱,實在是生平幸事。”


    李莫愁心中一凜,想起昔日無佛寺之事,卻是微微羞紅了臉。抬眼斜望郭靖,卻見他神色間頗有傷感之意,顯然誠心誠意,回道:“郭大哥這番話說得不錯。我一向獨來獨往,自斷是非,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做出什麽大事來。隻知道快意恩仇,不錯初心,若不是……若不是這些日子經曆了許多,我也不會明白此中真意。”


    郭靖聽她語氣黯然,歎道:“賢妹,往事不提,日後我們同守襄陽,不教蒙古人再犯我大宋一步。”李莫愁又是輕“嗯”一聲,再不多說。


    二人策馬又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斷槍破盾。郭靖伸鞭遙指彼岸堅城,說道:“賢妹,對麵便是樊城,與我襄陽互為犄角之勢,幸尚安靖。隻可惜這四鄉百姓,倒是遭了難。”


    李莫愁亦是遠眺不語,心中想著又是他事:“呂驍那日也帶我來過這裏,那時候他說……”此時心中舊事一起,豪氣倒了少了幾分,漸漸多了一絲柔情。


    郭靖前言說完,也不管李莫愁應答,卻是望著山道邊的石碑,沉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李莫愁隱隱聽到身邊郭靖沉吟,也不自覺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念完卻是哀然道:“郭大哥,這萬古一夫的代價,是不是有些大了?”她想著呂驍那日便是為了解樊城之圍而死,心中忽的酸楚起來。


    郭靖正沉浸在大詩人的慷慨激昂中,不妨李莫愁這般一問,頓時驚道:“怎麽了,賢妹?”李莫愁搖頭輕笑,隻問:“郭大哥,你總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可是我忽然想問,這麽做,真的值得麽?”


    郭靖一愣,卻不作答。片刻,緩緩說道:“我娘生我下來,便教我做人要俠義。我那七位師父,也一直教我俠義。後來遇到了七公他老人家,亦是教我俠義。那時候我不曾想許多,隻道俠義便是俠義。直到後來,我才慢慢的想,這俠義,便真的如此麽?這俠義,便真的值得麽?”郭靖話中帶歎,反倒驚了李莫愁。


    見得李莫愁麵有驚色,郭靖啞然失笑,自嘲道:“人人都叫我郭大俠,可是這個大俠,卻實在不好當。賢妹,不瞞你說,有時候我也想過,和蓉兒避世隱居,一輩子住在桃花島上,演武聽音,不理塵世。可是,回頭再想,我們能麽?”


    郭靖翻身下馬,踱到山崖邊,山風吹起衣襟,頗有悲愴之色。李莫愁隨後而立,裙裾翻飛,亦是沉默。


    郭靖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經書文章中的大道理我懂的不多,但我卻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倘若人人仿效隱士避世,那又有誰能站出來,扶大廈於將傾。”


    李莫愁一震,叫一聲“郭大哥”。郭靖抬手打斷她,緩道:“世人皆以為我郭靖愚鈍,其實世人又何嚐知道,何為愚鈍?難道苟活山水之間,逍遙世俗之外,便是大智慧麽?”說到此處,轉頭衝著李莫愁道:“我雖愚鈍,卻不糊塗。蒙古軍入主中原,大勢所趨,這是遲早之事。我大宋今日之狀,又豈是一日積雪。我眼下做的,不過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而已。”


    李莫愁先前也想過何為大義,甚至也教導過楊過等人所謂大義,但如今郭靖之前,卻發覺自己不過是紙上習來,空談一場。此番來襄陽助陣,平心而論,更多是因為先前呂驍之故。


    見得李莫愁良久不語,郭靖又道:“賢妹,你能來襄陽助戰,解一時之圍,我心中甚是高興。但是,於私情上講,我不想你同我一樣,一輩子困守一座城。有時候,我也覺得好累,一個大俠的名諱,一句對先人的承諾,實令我心力憔悴。”說完,竟是不顧男女之別,一掌拍在李莫愁肩頭,歎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便是我郭靖的愚鈍,也是我郭靖的俠義。可是,你不同,你還有的選。”


    這一句深透無奈,卻又溢於堅毅。


    李莫愁忽覺肩頭一沉,心頭一慟,卻不撥開他,隻是默然接道:“是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城。你困守這襄陽,而郭夫人卻困守著你。”郭靖亦黯然,歎道:“我欠蓉兒的,隻怕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李莫愁仿佛不曾聽到,自顧低喃:“呂驍困守著我,而我,又困守著誰……過兒,你心中的那座城呢?永遠會是我嗎?”忽又一笑,眼神明暗不定,卻道:“其實,我們困守的,都隻是自己心中的一份執念罷了。”郭靖隱隱聽到“過兒”兩字,心中頓時起了牽掛。隻是不及問,李莫愁卻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郭靖一臉茫然,將手怔怔收回,卻聞李莫愁黯然一笑,正問他,“郭大哥,你說這襄陽城,我們守得住麽?若是守不住,又能守多久?”她此時這番問,心中盡是當日和楊過之約,生怕蒙古軍勢大,一旦襄陽城破,自己便真的再也見不到楊過。想到這裏,又隱隱後悔那日決斷,若此時楊過同在,當是戰死沙場,也可無憾。


    郭靖聽出李莫愁心中有事,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是沉吟低歎片刻,沉沉反問道:“賢妹,你知道這襄陽古往今來這麽多人物中,最了不起的是誰?”李莫愁搖頭不語,郭靖便手直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就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裏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每每與蓉兒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隻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又稍頓,輕柔道:“賢妹,你若是心中還有什麽事情放不下,便自去吧。”說完,黯然歎道:“這襄陽城,困住我和蓉兒便已經夠了,實在沒必要把你也一起困在這裏。”


    李莫愁但感心頭一沉,轉眼瞧去,隻見郭靖神情甚為寥落。忽的湧上一股酸楚,竟往郭靖懷裏一栽,雙臂緊緊環住他,默默說道:“郭大哥,你說得我心裏好難受,好難受。”


    郭靖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李莫愁怎的如此,卻又聞她話語傷感,不好狠心推開。當即佇立原地,任她抱住。


    李莫愁抱住郭靖,心中卻無男女之情,隻當他知交兄長,緩緩道:“郭大哥,我心中的城雖然不是這襄陽城,但是答應過他,要在這裏等著他,一輩子都會等著他。”


    郭靖茫然道:“他?哪個他?”李莫愁道:“郭大哥,你別問。我的心好亂,好累……郭大哥,能借你的肩膀靠一靠,好麽?”


    郭靖聽出李莫愁語氣誠懇,對自己似無男女之意,當下也是歎了口氣,慢慢放開心懷,憐聲問道:“賢妹,你到底怎麽了?”他雖不知李莫愁期間經曆何事,但觀她複還道姑裝束,神情又頗肅然,心中早也有猜。隻是前日大戰在即,也不多想,不料此番出城巡看,對話間卻無意引出這等傷感情緒。


    李莫愁沉默不答,隻在郭靖肩頭輕輕抽泣起來。郭靖也不敢多問,隻將她視做親妹子一般,雙手輕起,將人虛抱,微微拍她肩頭,低聲安慰。


    李莫愁輕哭一陣,漸漸收了情緒,隻感覺郭靖肩膊寬厚,甚好依靠,不知不覺起了一絲柔弱之心,竟忘了脫離。郭靖也不推開,隻覺李莫愁此時甚是楚楚可憐,當下也是橫了心,自將雙目一閉,雙臂漸緊,最後竟是將人狠狠抱死。


    兩人便如此相擁,各自無語,任山風吹亂千萬青絲,任斜陽照落一襟風塵。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山道處一陣馬蹄疾馳,頃刻便是一匹通身血紅的神駒趕上山崖,一人遠遠在馬背上喊道:“爹爹!”


    郭靖驀然睜眼,但見郭芙騎著小紅馬已然到了身前丈餘遠。心中霎時一頓,將李莫愁雙肩一扶,推出胸膛,迎上驚喜道:“芙兒,你怎麽來了?這城外危險,你不知道麽?”


    郭芙翻身下馬,卻似不聞,滿臉神情恍惚,目光掃過郭靖和李莫愁兩人,嘴角抽動,愕然道:“爹爹……”卻是再也問不出口。


    郭靖渾然不顧,急急問道:“芙兒,你怎麽了?是不是城裏出什麽大事?”郭芙不敢去看郭靖,隻艾艾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您出來甚久,我和娘有些擔心。爹爹,天都快黑了,我們,我們回家去吧。”


    郭芙說完,翻身上馬,隻待郭靖跟走。不料郭靖一步靠近,臉有喜色,卻道:“好,這就回去,免得我乖女兒擔心。”說完,竟在小紅馬臀上打一鞭子,喊道:“芙兒,你這馬快,先行回城,我和你李姑姑,稍後就到。”


    此時小紅馬馱著郭芙已經奔馳數丈,郭芙回頭大喊一聲“爹爹”,後來又喊什麽,卻已經聽不清楚。


    郭靖看人遠去,微微笑道:“這孩子,總是不聽話,如此當頭還獨自出城,真教我放心不下。”順手去牽戰馬,又道:“賢妹,我們也回去吧。”不料李莫愁卻未跟上,倒是愣在原地。


    郭靖叫她幾聲不動,回身問道:“怎麽,賢妹,你還想夜探敵營不成?”李莫愁黯然道:“郭大哥,我想……我這回給你添大.麻煩了。”郭靖“啊”了一聲,問道:“什麽大.麻煩?”李莫愁歎道:“郭大哥,你沒有看到郭姑娘剛才的表情麽?她……她心裏定然恨死我了。”


    郭靖茫然一頓,李莫愁又黯然道:“郭大哥,我……我剛才那般抱住你,是不是……是不是太沒臉沒皮了。郭姑娘應該都看到了,她回去告訴郭夫人,就怕讓你……讓你……”說到此處,自是暗罵一通,重歎一聲“哎”,又落寞低喃道:“我這般不知羞恥的行徑,真是連我自己都瞧不上了。”


    說完便欲上馬,似有追去之勢。怎料郭靖一步趕上,一把將人拽住,誠然道:“賢妹,你這說得什麽話!”李莫愁一愣,郭靖即道:“你將我當做兄長,我便將你當做妹子。你心裏有苦難訴,我又怎會瞧不起你。”


    李莫愁怔怔看著郭靖,眼中已然蒙了一層水霧。郭靖將她放開,好生說道:“莫愁,我郭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不分輕重之人。你我之間的情義,如何定論,我自有分曉。再說,蓉兒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回去我跟她說清楚,便是了。”李莫愁猶是臉有憂色,郭靖又道:“你盡管寬心,此間小小誤會,壞不了我和蓉兒多年夫妻感情。”言罷,又衝李莫愁微微一笑,隨後轉身,朗聲說道:“走吧,接下去的日子裏,我可還要賢妹鼎力相助呢。”


    郭靖說完便走,不料李莫愁又從背後衝上,一把將他抱死,貼在後背心,輕聲悲道:“郭大哥,多謝你。”


    兩人策馬回城,直抵府宅。郭靖進門大喊:“蓉兒,我回來了。”李莫愁默然不語,緊緊跟進。黃蓉端坐大廳,手撫小腹,麵無表情。郭芙站立一邊,癟嘴帶慍,不予正眼視人。


    李莫愁心中一沉,正欲開口解釋,卻不及郭靖搶先道:“蓉兒,你有身孕,何不在內屋休息?”黃蓉清淡道:“靖哥哥,你也知道我懷著你郭家的子孫,很是辛苦不是?”郭靖臉色一凝,隨即好生道:“蓉兒,是不是芙兒跟你說了什麽?”又轉對郭芙肅然道:“芙兒,你跟你娘亂說了些什麽?”


    郭芙癟癟嘴,咬唇道:“我,我哪裏亂說了!爹爹,你……”一句未完,忽又衝著李莫愁喊道:“你這個壞女人,不許你勾引我爹爹!”


    李莫愁心中一歎,卻不惱怒,隻是好生說道:“郭姑娘,你誤會了,我……”不及說完,黃蓉道:“李姐姐,你跟小孩子說什麽,有什麽話跟我說。”


    郭靖喊一聲“蓉兒”,黃蓉卻示意他不要說話,隻管盯著李莫愁看。李莫愁心中坦蕩,想著自己和郭靖卻無男女之心,那便好好說明就是。當即微微一笑,走近黃蓉身前,啟口便說:“郭夫人,此事頗多誤會,我……”隻是話到一半,她又想著黃蓉有孕在身,有些事多說多錯,不如先按下不說,待她生產之後,再說明就是。於是硬轉了話頭,隻歉道:“我一時半會也很難跟你說清楚,但無論如何,是我做錯了。你勿要動氣,好生將養身子才是。眼下蒙古軍犯我襄陽,私情私事我們暫且擱置一邊吧。”


    李莫愁一語說出,想著黃蓉知事明理之人,或可理解一二,隻是她平素也是任性妄為,言語措辭卻未必深思熟慮。幾句話說來,卻教黃蓉聽出了不同之意。


    李莫愁尚待黃蓉答複,卻冷不防眼前衣袖一晃,但聽“啪”的一記脆響,一側臉頰頓時火辣辣生痛。


    不及回神,郭靖已然喊道:“蓉兒,你做什麽!”黃蓉諷道:“我打這個賤女人,你心疼了不成?”郭芙一邊癟嘴不屑道:“賤女人,該打!”


    李莫愁這才回神,輕捂自己臉頰,苦笑一聲,卻道:“郭夫人打得好。”轉身對郭靖道:“郭大哥,給你添麻煩了,莫愁告辭了。”幾句話說得甚是謙卑。若換在平時,李莫愁哪裏能讓人這般誤會,這般欺負,隻是想著此事本因自己一時不羈,又念及黃蓉畢竟有身孕,再顧及郭靖顏麵,才硬生生壓住怒火。


    李莫愁說罷便走,郭靖一步跟上,將人拽住,歉道:“賢妹,你,你別走。我,我替蓉兒向你賠不是。”李莫愁輕聲道:“郭大哥,不必了。”說完拉開郭靖,徑自出屋。


    隻是行不出多遠,忽又心有不甘,尋思:“我和郭大哥清清白白,為何要受這份委屈,我今日若是就這般走,別人還真以為我們有了什麽。”當即轉回身,卻是要向黃蓉去討個說法。


    李莫愁不走正門,卻是越牆而進。此時靖蓉猶在爭執,似也怕旁人聽到,已從正廳轉到廂房,便連郭芙也早早打發。


    但聽屋內郭靖怨道:“蓉兒,縱然芙兒所見是實,但其中緣由並非你們想的那樣。你怎可不問青紅皂白,胡亂打人,也太蠻橫了些。”黃蓉冷哼道:“扇她一下,也算便宜她了。她若有自知之明,以後別來惹你。”郭靖歎道:“唉。蓉兒,你怎麽就不能平心靜氣聽我說完,我們,我們……”


    他本就口舌不利,如今心中又氣又急又惱,更是不知道怎麽說。見得黃蓉絲毫沒有停歇之意,竟也是怒道:“我不跟你說了,我去找芙兒!定是這個死丫頭,胡言亂語,胡說八道,看我不打她!”


    郭靖轉身欲走,李莫愁急急閃躲,黃蓉卻已經將人攔住,怒道:“你護著外人,卻這般凶我母女,難道自家女兒親眼所見是假,要憑空誣蔑自己的爹爹不成!”郭靖心下一軟,急急解釋:“蓉兒,莫愁她不是外人。我和莫愁……”黃蓉冷哼一聲道:“莫愁莫愁,叫得這般親熱,自然不是外人。”說完卻是將人一推,反倒自己先出房門,站在門口賭氣道:“你也不用去找芙兒晦氣,自管去找你那位仙子美人便是。我自跟芙兒回桃花島去!”郭靖神情一頓,卻是醒悟了何事,臉上怒氣瞬間收斂,倒生出憐惜之色。


    原來郭靖知道愛妻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以前有了身孕,懷上郭芙之時,便是處處覺得不便,心情甚為煩惱,還一度推源禍始,盡道郭靖不好。那時兩人新婚甜蜜,卻也總要找些小故,不斷跟他吵鬧。郭靖明白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笑笑不理。倘若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隻是如今兩人都年歲長了許多,行事穩重不可同日而語,更有襄陽大事在前,渾不似當初桃花島上那般逍遙自在。黃蓉雖然理解郭靖所為,但心中總有不悅,隻是大事當前,她也不能再無理取鬧。


    有孕之人的性子本易暴躁,黃蓉又早對李莫愁有所忌憚,此番正好郭芙來說,便如尋到了出氣口一般,自然是要鬧上一鬧。


    郭靖長歎一聲,趕緊將人拉住,勸道:“蓉兒,你這是怎麽了?我,我……”吞吐幾次,也不知該說什麽。隻是拉著黃蓉不肯放手,按耐住心氣,好好說道:“蓉兒,我們夫妻十幾年,情深意重,患難與共……”不料黃蓉又打斷,諷道:“不錯。都已經是十幾年的夫妻了。哼哼,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出口。”郭靖大喊道:“蓉兒!”頓時心中一酸,將人從身後抱住,死死不放。


    黃蓉被他抱住,心中又是脾氣上來,便要掙脫。隻是郭靖雙臂如鐵鉗一般,硬是不讓她掙脫。又感他抱得真誠,心中倒也生出一股暖意,漸漸平息心氣。


    郭靖道:“蓉兒,你平時最是通情達理,怎得今天,這麽無理取鬧,就不肯聽我一言麽?”黃蓉已然自知,自然不再無理取鬧。但心中仍有心事,倒也不給他什麽好臉色。


    郭靖見黃蓉稍歇,便也放開她,扶住她重新回屋,將門關上,輕柔說道:“蓉兒,我知道你心裏想著什麽。有些事,我本來不想說,我以為我們夫妻之間,根本就無需說。但是今天,我便全對你說了。”黃蓉坐下,淡淡道:“好,那我便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好好說。”


    郭靖歎道:“好吧。”一聲歎落,便將當初和李莫愁相遇終南山,同闖無佛寺之事一一說盡,甚至於兩人之間的爭執和誤會都一事不漏。見得黃蓉終於臉有一絲喜色,才道:“後來,便是大勝關再遇了。再之後的事情,你也都是知道的。今日山崖上我確實抱住了她,但那是她心中淒苦。她將我當做兄長,我也不忍看她傷心,便做出一些失禮的舉動來。但是蓉兒,你要相信我,我和她之間,真的隻是……隻是兄妹一般的感情,絕無半點男女之心。”他越說越激動,生怕黃蓉不信,說道最後,語氣中竟帶了幾分懇求。


    李莫愁隔窗而聽,心中也是起伏不斷。屋內黃蓉聽完,終也慢慢展了容顏,好生道:“靖哥哥,蓉兒相信你。”郭靖聽到黃蓉語氣軟了,便又道:“蓉兒,這事我瞞你在先,是我的不對。但是你適才動手打人,終也不好。”稍頓,又說:“蓉兒,你心裏別怪我,稍後我還是要去找她,向她好好道個歉才是。”


    兩人便又沉默,再不說話。過得片刻,郭靖又道:“蓉兒,你好好歇息。我去找她,馬上就回來。”一頓,又道:“莫愁也是性子頗傲之人,我不想因為此事,而讓她負氣離開,倒誤了這襄陽城的大事。”


    李莫愁聽到郭靖要道歉,心中也是自責道:“此中誤會皆因我起,他又要道什麽歉。”又想:“我當他兄長,行為上卻不免放肆了些。若真的因此壞了他夫妻感情,我實在是大大的罪人了。”


    正思索,屋內又傳來黃蓉聲音,隻喊道:“靖哥哥!”郭靖腳步一停,問道:“怎麽了,蓉兒?”黃蓉忽然低沉,輕柔道:“靖哥哥,你……你別去,行麽?我,我實在是……實在是心中害怕。”


    郭靖一愣,隨即回身摟住她,亦輕柔道:“蓉兒,你怕什麽?”又將人放開,微微笑道:“你別擔心,我跟莫愁好好說,她會理解的。”黃蓉急道:“不是,不是的。”郭靖道:“那是什麽?”黃蓉卻將郭靖抱住,低沉道:“靖哥哥,你喜歡她,是不是?”郭靖心中一震,急急否道:“蓉兒你說什麽,你怎麽又胡說!”


    李莫愁屋外聽到,亦是心頭一驚。尚不及尋思,屋內黃蓉已然說話。


    這一次她卻不惱不怒,好聲道:“靖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郭靖道:“好,我不會瞞你。”黃蓉道:“靖哥哥,我也是女子,有些事情,我比你懂。”頓了一頓,道:“倘若,當初你先認識的人不是我,而是李姐姐,你會不會也這般愛護她?”


    郭靖口氣微怒,急道:“蓉兒,這種事怎可說。你我十幾年夫妻,相識至今更是患難與共。不僅芙兒都這般大了,此番你又懷了身孕,怎麽還要說這些話?你這是始終信不過我郭靖的為人麽?”


    黃蓉不動聲色,依舊好生說道:“靖哥哥,你莫動氣,我問的隻是虛幻之事。我隻是問你,倘若那樣,你是不是……”


    郭靖心中一陣迷亂,確也想起李莫愁諸事。想起兩人同論武道,共飲豪情,當真也是相見歡喜,又想起無佛寺中李莫愁以身做餌,孤身犯險,差些被惡僧輕薄而自己卻誤會於她,便也歉意陡升。遠有大勝關之助,近有襄陽之功,更兼今日山崖上兩人心意相惜,互訴心事,倒也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複黃蓉。隻是嘴角抽動甚久,卻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個……嗯……這個……”


    黃蓉見他如此神情,忽的語氣一黯,卻道:“靖哥哥,我知道了。你去找她吧。”說完便自黯然,默默坐到床榻邊,自顧低頭不語。


    郭靖見此情形,心中苦笑,甚是自罵一通,近身好生說道:“蓉兒,我不去找她了。明日我們一同去向她道歉吧。”說完,便將黃蓉抱緊,輕輕喊著:“蓉兒,蓉兒。”


    黃蓉也不掙脫,隻靠在郭靖懷裏,嘴上說話,語氣卻聽不出悲喜,隻道:“靖哥哥,我們不說這事了,不說了。”


    此時屋內再無聲音,李莫愁在外頭輕歎一口氣,便也飛身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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