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穀早已明白了神樞所圖所思所想所求,所以此時對她說出這番話,並不意外,也不覺得她將這天下一鍋煎熬,是一種罪孽又或是一種救贖。


    他隻是比殿中這幾人更早知道,神樞終會走到這一步。


    他想,他當年敗給奚若洲,未成神殿神樞,隻能做個神使,見著他需虔誠下跪,恭敬謙卑,並非毫無道理。


    如若是他,就算是悟透了神殿終將消亡的道理,也未能有這番大氣魄,親手將神殿送上末點,他也許,會不計代價地,挽回這一切。


    那樣的話,或許,犧牲會更大吧。


    神樞所做的一切努力,看似荒誕無稽,反複變幻,但其實,一直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隻不過那時候,沒有人,看得透。


    又或者說是,想到得那麽深遠的地方。


    他突然好奇,那個得神樞傾心相愛的王輕候,能否悟透其中機竅。


    所以他看向那個立在殿中,風流倜儻,麵如冠玉的男子,他倒是很少仔細瞧王輕候,他總是有點,看不起朔方城的人。


    這是源自虛穀骨子裏,身為神殿神使的驕傲。而王輕候在神樞的長篇陳述中,一點點看清她的麵目,那是一張如天神般威嚴不容侵犯,不可直視,不敢褻瀆的麵容,她像是帶著明月般的清輝,也像是帶著烈日般的灼


    熱。


    “敢問神樞尊者,你所做一切,可否隻為了,削弱神的權威性?”他清聲發問,沒有悲痛,沒有哀色,朗如明風,穿堂而過。


    神樞微微一笑,王輕候,終歸是王輕候,看看他啊,多聰明絕頂。


    “是的,宗教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削弱神的權威性。上任神樞奚若洲的避世不出,本尊者的諸多作派,隻為了削弱神的權威性。因為,在世人眼中,神樞,即神。”


    最典型的代表莫過於,張素憶。就像她說的,真正帶給神殿危機的,從來不是什麽朔方城,某個人,又或者是某支大軍,而是,越來越多的人像她這樣,從混沌被挾裹裏清醒了過來,做出了選擇,想要


    去看看,牆後麵的世界,是什麽樣。


    開始質疑,神殿的存在,到底有意義。


    兩任神樞扯一張大布,將天下所有人都網羅進來,挾裹進來,讓他們自混沌中清醒過來,質疑神殿,質疑神。


    隻要這質疑冒出一點苗頭,就像是星星之火,必將燎原。


    直到如今,人們也敢站在天神雕像麵前,狠聲啐一口唾沫。


    “再問神樞尊者,你做此大局,算盡天下人,無一逃出你的局中,那你的最後一步,是將如何?”


    神樞眸光清和,溫柔地看著王輕候,那樣的溫柔卻叫人害怕。


    “沒有把神拉下來的戰爭,永遠不算開天辟地。”


    “若,我不答應呢?”“你不會。”神樞笑了笑,望著王輕候,“別的人,或許會說不答應,但你不會,因為那個方覺淺的人,深知朔方城的小公子,天性涼薄,忘恩負義,願為所搏命之事,削肉


    剔骨,血肉為枯。”


    江公聞言有異,抬眸問道:“恕我不明白神樞尊者此話何意?”


    神樞轉頭看向江公,宛然一笑。


    她起身走下高高的台階,逶迤在地的,長長的白色長袍似有光澤流動,那些孔雀翎眼,都欲活泛過來。“江公大智,慧眼識人。你識得王啟堯為天下君王之選,也識得王輕候為輔帝之人,令人欽佩。但本尊作為方覺淺之時,備受江公算計。你明知王輕候與本尊相遇,便是他


    命中第一凶險劫難,你卻故意引他來尋本尊,你利用本尊天下第一凶卦之象,斷去他第一善卦之命格,此為不仁。”“你又知王輕候雖是生性薄情,但眷戀親情,對其兄長從無不敬,其父侯王鬆予更是對他舐犢情深,你卻依舊讓王鬆予,在明知送王輕候進鳳台城遇上本尊之後,將有大難


    之時,令他如此行事,害得王鬆予心懷愧疚,入得鳳台城,相救王輕候,葬送性命,此為不義。”“你更知王輕候所行諸般惡事,不過是為成就王啟堯之偉業,替他背負天下罵名,落得王啟堯清白如玉,仍舊讓王啟堯與王輕候兄弟鬩牆,隱瞞事實,若非王啟堯心智不凡


    ,待弟寬厚,必是兩相相殘之局麵,此為不忠。”


    “你行不仁不義不忠之事,便當知,會有報應。”


    江公卻笑得坦蕩,並無半分慚愧:“我與神樞所行之事相同,神樞可做絕天下歹毒事,以天地為鍋煎熬蒼生,我自可不仁不義不忠,隻為所求。”


    “那這便是你我二人的戰爭,而你,未能贏我。”神樞拂袖,傲然而笑,“你不止敗在本尊義父奚若洲手中,你還敗在我手中。”


    “此刻戰場上,侯爺正浴血殺敵,不時便可大破殷朝王宮,神樞,此言尚早。”


    “江公,你忘了,我不在乎殷朝的死活,我隻為神殿而存在。”王輕候麵色劇震,他從不疑心江公隻是把自己當成棋,當成刀,當成送他大哥登上寶座的一塊踏腳石,他隻是萬萬未曾想到過,他的父候對他百般偏愛,也竟是因為,有


    愧自己?


    連他的父候,也是被算進這局中的人。


    那他的二哥呢,王蓬絮呢?


    這到底,是一場大到多麽恐怖,不可估量的陰謀?


    “你在想王蓬絮,是嗎?”神樞似是看透了王輕候所想,笑問道,“我可以給你真相,隻不過,或許這個真相,並非你所想象中的那樣美好。”


    “我二哥……”“你二哥王蓬絮,是個難得之人,深受殷王重用,極憎神殿,被神殿處死,殷王當時,就在場中看著,也是他傳出了你二哥生前留下的頌唱。但他必須死去的原因,卻並非


    是因為,他當時所為之事,有罪神殿。”神樞低頭,似是哀思,“王蓬絮一舉一動,皆在抉月眼中,便也在本尊義父,上任神樞奚若洲眼中。王蓬絮錯在隻是單純地想推翻神權,而效忠於王權,效忠於殷朝,然神


    權與王權早已相互侵蝕,他的努力注定失敗。”


    “而他背後是朔方城,這樣的人,不可留。抉月從不曾背叛王蓬絮,他隻是依奚若洲之命,摘除這個錯誤選項,他不是合適之人。”


    “所以你可以簡單的理解為,神樞一直在不停地修正著錯誤,修正著有可能影響到這場大局的,無用步伐,瑣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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