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三天。”王輕侯說,“在這三天之內,我會盡我的全力,用盡所有的辦法手段去尋找張素憶的下落,但如果三天時間一到,我們還是沒有任何頭緒……別怪我阿淺,就算你不走,我也要走了。”


    “我是不是要替張素憶多謝你的這三天的仁慈?”方覺淺好笑地問道。


    “別挖苦諷刺我,你知道的,我已經,不是個人了。在我手下無辜死去的人,都在黃土裏掩著白骨,冤魂飄蕩在戰場,他們等著我下地獄,遭報應呢。”


    方覺淺眸色動了動,他是真做好了百年之後也被人唾罵,遭人鞭屍的準備了吧,不管不顧,冷靜又瘋狂的人。


    她走到王輕候身前,接過他手裏一直拿著卻沒有喝的酒,含進嘴裏,踮起腳尖,渡進王輕候口中,細長手指撫過王輕侯的唇,似笑非笑:“彼此彼此,到時候,咱們地獄見。”


    王輕侯彎腰伸手勾起方覺淺的腰肢,夾雜著痛楚和對未來絕望的吻落在方覺淺唇齒間,輾轉著酒香和溫熱。


    越清古曾說,方覺淺,絕望的人,我們是同類。


    其實,他哪裏有王輕侯絕望,王輕侯已經快要看不到一絲光與亮,看不到漫漫前路上他的丁點立錐之地。


    還好,絕望的人,殘忍的人,惡貫滿盈一身是孽的人,清醒又瘋狂的人,他與方覺淺,還是同類。


    共沉地獄,誰也別想活成光明正義的樣子。


    罪都是他們的,功都是……別人的。


    啊,去他媽的天下第一善卦。


    虛穀像是在等著方覺淺一樣,她剛進神殿,就看到虛穀在她書房裏等著,眯著眼,費力地看著一本聖書。


    “尊者大人還記得神殿啊。”他偏頭看了方覺淺一眼。


    “我隻問一次,張素憶在哪裏?”


    “我讓她別等了,我說沒有人能把她救走,總不好食言嘛,所以,尊者大人您也別為難我了。”虛穀放下書,瘦小幹枯的身子在寬大的椅中看來,像是一具骷髏披著華袍。


    “你把神殿所有的神衛都交給了殷朝,把所有的底牌都壓在殷朝身上,你覺得,這樣真的能救神殿嗎?”方覺淺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跟虛穀聊過這些了。


    “就像尊者你把所有的牌都壓在王輕侯身上一樣,尊者大人你覺得,王輕侯真的能贏嗎?”虛穀笑了一聲。


    “我能贏。”方覺淺說。“他處我或許不如尊者你,但這探天試意,占卜算卦的微末伎倆,我應還是勝尊者一小籌的。”虛穀雙手按著拐杖頭,笑看著方覺淺,微微前傾了身子向著方覺淺,夾著些小小的得意,小聲地跟方覺淺說:“


    王輕侯,命中不帶紫薇星,他不是帝王之選,他沒這個命。”


    “那你有算到過,神殿會有此一劫嗎?”方覺淺反問他。


    虛穀臉上的笑容褪去,臉色陰鬱嚇人。“說到底,你算來算去,占卜算卦也好,掐指問天也罷,都是按著神殿的法子在推衍著天意,如果說神殿的法子是錯的呢?如果你算到的天意,並不是真正的天意呢?假如你真算得那麽準,神殿真的沒有錯


    ,你又怎麽會算不到,神殿會有此一難,會出我這樣的叛徒呢?”


    方覺淺看著虛穀緊抿著的嘴,還有深深凹陷的眼眶,他連眼睫毛都已經是白色的了。


    虛穀不願意這樣長久地與方覺淺對視,他覺得方覺淺跟當年的奚若洲越來越像了,同樣的難以琢磨,同樣的深不可測,同樣的如似天人不能看透。


    他曾敗在奚若洲手下,與神樞之位擦肩而過,他不願意再輸一次,輸給奚若洲的弟子。


    所以他再次靠進了柔軟的椅子裏,拇指輕輕地摩挲著拐杖上的孔雀眼瞳,摩挲了這許多年,孔雀眼瞳都讓他摸出了光澤,真像是要活過來一樣。


    “神殿與殷朝都沒有別的目的,隻是想請尊者大人與王公子在鳳台城中,再作客一段時間,隻要你們不走,素憶神女就不會死,但你們若是非要離開,我也很難保證,能保下她的命。”


    虛穀是真不願意殺掉張素憶,雖然張素憶的死活於大局來說,不過是一隻螞蟻的份量。


    但這隻螞蟻讓他明白了很多事,他便也願意動一動惻隱之心,留她一命,讓她活著,活著好好看一看,這股洪流到底是會歸於平靜,還是水滴石穿。


    畢竟,人生難得遇一知己,哪怕這知己是敵人,也會有相惜。


    方覺淺也沒想過能從虛穀這裏問到張素憶下落,隻是怎麽樣,都要來試一試的,要為了那些相信她與他的人,做點事情,才不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虛穀神使,我從來沒有過要毀滅神殿的想法,也從來沒想過要把你們這些人趕盡殺絕,否則我早就可以動手了,在花漫時死在我懷裏的時候,我就會殺了你和於若愚,而不是向你們道謝,我想這一點,你


    比任何人都清楚。”方覺淺沒有說謊,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要顛覆神殿的念頭,從來沒有。


    “這才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尊者你沒有這樣的念頭,那為何會與朔方城王家走到一起?”虛穀問道。


    “因為,他們可以幫我完成我的使命,所以我與他們合作,而你們不會,所以我與你們走到對立麵。”方覺淺坦白地說道。


    “也是奚若洲的願望吧?從他登上神樞之位那日起,他就沒有為神殿做過什麽,這幾十年的籌謀,包括你在內,他都是為著一個,我們誰也看不懂的,所謂使命,對吧?”虛穀歎氣。


    “對,相信你也知道,我隻是他的棋子。”方覺淺笑說,“而我,並不抗拒,也不憤怒,我會為了我們共同的使命,甘心為棋。”


    虛穀點點頭,笑了一聲,蒼老又悲涼,到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什麽是真正的,無力回天。


    你怎麽能鬥得過一個,為了一盤棋,潛心等待三十餘年的人?


    “尊者,敢問一句,你所做的這一切,可是為了一個原因。”沉默許久的虛穀,突然開口問道。


    “您請說。”


    “殞神。”


    方覺淺豁然抬頭,正色看著虛穀,良久良久,清亮的眸子裏有驚訝,有佩服,有敬重。


    然後才站起身來,整理雙袖,向虛穀拱手,彎腰行禮。虛穀,悲然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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