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說到就到,第一場雪下的時候,方覺淺在公子府裏煮了一壺清酒,卻沒有喝,隻坐在秋千上輕輕地晃著。


    柔軟如羽的雪花落在她濃長如蝶翼的眼睫上,化成晶瑩水珠,似眼淚一般地掛著,銀裝素裹裏,她久坐不動,落雪積在她身上,如個雪人。


    方覺淺收到王輕侯的第一封信時,為他驕傲,自豪,高興,為他這樣偉大的夢想感到振奮。


    收到他第二封信時,信上隻寫了一句話,四個字,“應生去了。”


    隻四個字,她都能透過筆墨感受到王輕侯的哀痛和難過。


    因為,當她滿是笑意地打開信時,嘴裏正吃著的囤著不舍得一次吃完的枇杷,看到那個四個字,她全身一顫,如遭雷擊般,枇杷就掉到了地上,接著信紙也被她猛地扔出去,好像那是什麽斷腸毒藥一般。


    連她都這樣難以置信,不能接受,更不能想象王輕侯當時的哀絕。


    而在那天後,再也沒有人知道花漫時去了哪裏,哪怕是抉月公子也無法尋到她的下落,就好像這樣活生生一個人,平白無故地從人間蒸發了。


    也沒有人明白,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是她害死了應生,但從來沒有人真的往心裏去,不會有人把應生的死歸咎在她的身上。


    隻不過,陰豔不再愛笑,也不再喜歡摘花入籃兜賣著大概快要到的春色。


    她甚至離開了朔方城,來到鳳台,此刻就坐在公子府的屋簷下,無論江公怎麽勸,都勸不回她,老人家傷透了心,但又能如何呢?


    陰豔說過,她覺得人間紅塵甚好,不想看破,便做不到似江公那般心如止水,也心如鐵鑄。


    “花漫時不會來這裏的,你在這裏等不到她。”方覺淺合了下眼皮,看著癡癡發呆的陰豔說。


    “她會的。”


    “為什麽這麽肯定?”“因為她喜歡應生,這裏有她跟應生最多的回憶,其實以前我就看得出來,花姐姐是喜歡應生的,可我也算過,他們之間沒有姻緣線的,我以為,時日長了,應生就會死心,我可以等,我沒有算到過,會是


    這樣的。”


    “見到她,你想跟她說什麽呢?”


    陰豔的花籃空蕩蕩,小小的人兒穿得素淨如守孝,微直的目光望著方覺淺,“我見到她,隻想問問她,被應生喜歡著是什麽感覺。”


    清酒入喉,溫熱暖身,大抵是人們都太忙,忙著生存,忙著奪利,忙著算計,忙生忙死。


    忙到不曾關心過身邊每一個人的感受,不曾看到那些習以為常的點滴,忙到沒有人察覺,陰豔不止是喜歡應生,是喜歡進了骨頭裏,執拗又倔強,脈脈如水又剛烈如火。


    誰會關心陰豔的那些小情愫呢?


    大家,是那麽的忙。


    “阿淺小姐姐,巫族的喚生術……你會嗎?”陰豔突然問道。


    “陰豔,別做傻事。”


    “你是巫族族長,應該可以隨意習得這些秘術吧?阿淺小姐姐,你能救回應生嗎?”


    “陰豔!”


    “我可以用我的靈魂換他回來,別說一魂,三魂,七魄我都可以給他,小姐姐,你幫幫我吧,好不好……”


    “夠了!”


    方覺淺跳下秋千,按著陰豔的肩膀:“陰豔,你清醒一些!”


    “你不喜歡應生嗎?雖然他以前老是叫你女魔頭,可是他心底裏是很尊敬很愛戴你的,在小公子麵前說了你不少好話呢,阿淺小姐姐,如果今日死的是小公子,你也能這麽理智,清醒嗎?”


    方覺淺說不出話,如果死的是王輕侯……她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事來。


    “你看,人們啊,勸起別人來都是一套套的道理,理智又清醒,高高在上,放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便不過同樣糊塗罷了。因為在這世上,從來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呀。”


    陰豔突然笑了下,笑得破碎又蒼白,眼角濕潤地看著方覺淺:“你非我,怎知我剜心之苦?小姐姐,我知道怎麽破解你與小公子之間命盤相克之劫,隻要你答應我救回應生,如何?”


    “你要行違天道之事,不怕天譴嗎?不怕你師父怪罪嗎?”方覺淺問她。


    “小公子說過一句話,我覺得用在此處甚好。”陰豔笑著偏頭,輕飄飄地說:“無非一死爾。”


    以前的陰豔有一雙通透靈慧的眼,溫柔地將人間悲歡看穿,這樣小的年輕卻能洞悉著最複雜最恐怖的人性,並且承認他們的合理性,正當性,能正視著這些美好與汙穢,卻始終保持著赤子之心的清澈。


    如今的她依舊能洞悉人性,說出一些讓人頗為驚訝的話,但是,她的眼不再通透清澈,變得哀傷悲徹,並也學會了,如何利用人性的弱點。


    比如,她很清楚,方覺淺在意什麽,以此為餌。


    “陰豔,人死是不能複生的,我不信神,但我知道有一些事既然不可逆轉,就不能強求。不論是應生,又或是我與王輕侯的有緣無份,我都不強求。”


    “小公子聽了你的話一定很難過,他最喜歡的,便是明知不可,偏要強求。”


    方覺淺沒法兒接陰豔的話,隻能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然後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陰豔的聲音,帶著早已看透她結局一般的蒼涼:“你與小公子之間,不止有緣無份這麽簡單,你們是碧落黃泉陰陽卦,你不怕嗎?”


    方覺淺回頭看她:“誰生誰死,誰陰誰陽?”


    陰豔聳聳肩,似笑非笑:“誰知道呢?救回應生,我幫你解這一卦。”


    方覺淺想了想,突然笑了:“以我對王輕侯的了解,死的一定是我,挺好的,不用解了。”


    清酒漸涼,入喉不暖,陰豔除了抱著雙膝蜷縮在角落裏,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好像這個姿勢,可以抵禦這漫天的寒意,也能抗衡鋪地的絕望。


    她甚至有點恨方覺淺,為什麽就是不能救活應生呢?


    明明可以的。


    但其實她也明白,的確是不能的,所有向上天搶來的東西,總有一日要成百倍的還回去,就像阿釵,就像……方覺淺。隻不過,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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