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他的恐慌,她的明白


    縱馬急馳的王輕侯飛快地掠過草原,掠過山巒,掠過湖泊和溪流,掠過了無數的好風景無心欣賞,他不敢停下來。


    他怕隻要他稍作歇息,就會忍不住調轉馬頭,回到那個狼藉的小廚房裏。


    漫天的星光落下來,砸在他身上,將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跌倒在一片泥濘裏。


    他終於累得精疲力竭,連上馬的力氣都不再有,四仰八叉地躺在泥水中,怔怔地望著滿天星光嘲笑著他的軟弱和逃避,似個懦夫般不敢麵對……他愛方覺淺這個事實。


    不是沒有聽應生一直在他耳邊碎碎念,念他一退再退,從接受她是神殿第八神使,再到接受她是害死二哥的凶手,最後再接受他的父親為了他們而葬身祭神台,帶她回朔方城。


    念他一改往日的自私性子願意為了她,繞著彎子去做很多事來達成目的,盡量不再傷天害理,可以放棄許多次對神殿動手機會,隻因她說神殿不一定全是惡,隻是善被掩蓋。


    念他在朔方城無法保得她周全,隻能讓她先來北境,然後自己拚命四處征伐甚至懶得找給他下毒的人的麻煩,隻為趕緊來北境找到她,道歉,認錯,相守,再不想分離。


    念他跟寧知閑大吵了一架,掙紮,低頭,下跪,一跪便是九萬步上神山取雪蒂花,拚著老命殺回魏城隻為救活她,守著她數日是不敢離開半步,就怕她一睡不醒。


    念了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不敢置信。


    那怎麽可能是他?


    那怎麽能夠是他?


    荒唐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當他明白,那些碎碎念是真的,那些荒唐可笑的事是真的,他已經再次放低防線,底線,想不由自主地再次擁抱她,抹去她鼻尖上的黑灰,吻過她櫻紅的薄唇,把她擁在懷裏細聞她發間的清香。


    愛情未曾死去,它隻是沉睡,一旦喚醒,天崩地裂,肝膽俱碎。


    他恐懼到無以複加。


    隻能在愛情徹底醒過來之前,落荒而逃,似條喪家之犬般。


    他緩緩地收起四肢,蜷縮在泥濘地裏,聽說他刺足方覺淺三十九刀的那個晚上,也是一個這樣滿天星光的夜晚,美得叫人心醉。


    而那天晚上,叫人心碎。


    他想起那天二人的曖昧姿勢,隻著薄薄中衣,又不是初出茅廬的他當然明白當時是何情況,他無法想象,是在那樣的時刻,他一把把方覺淺拽進了漫無邊際的黑暗絕望。


    當時她是如何想的呢?認命了嗎?還是不忍傷著自己,便連反手都沒有?


    她當時對自己說,我愛你。


    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牙關咬得太緊,緊得滲出血絲,滿嘴都是腥甜。


    星光灑下來,鑽進窗子裏,深深淺淺地勾勒著方覺淺精致但蒼白的麵龐,爐子裏的火已經熄了,燒開了的水也涼了,切好的五花肉都凝了厚厚一層油脂。


    她站在那裏一直未動。


    “阿淺,出什麽事了?小公子呢?”花漫時不想打擾方覺淺與王輕侯,一直沒來小廚房這邊,一直到了這深夜,兩人都沒了聲音,她才過來看看,一看,便見著方覺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方覺淺像是被觸動了什麽機關,像樽木偶似的人突然活過來,僵硬地牽動唇角拉扯出一個笑的形狀:“我不會做飯,你幫我做點吃的吧。”


    他說了,自此別好,要好好吃飯。


    “好,但是你……小公子又把你怎麽了?”花漫時挽起袖子,滿腹不解。


    “沒什麽,他回朔方城了。”方覺淺拖著已然麻木的雙腿坐到灶前,升起了火。


    火光映在她臉上,一跳一跳的,像極了那天晚上茅草屋裏的火光。


    “他怎麽一言不發地就走了,阿淺你別這樣,我看著擔心。”


    “沒事的,明天,你跟應生也啟程回朔方城吧,他身邊習慣了你們侍侯,用不慣別人,少了你們,他大概要一天到晚地發公子脾氣。”


    “說什麽呢,我怎麽可能丟下你一個人?”


    “我要回鳳台城了。”


    “什麽?”


    “這裏的事情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越城穩住了,北境死線上的另外幾城,石空也拿得下來,整個北境已經安排妥當,我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意義。”


    方覺淺往爐灶裏塞著柴禾,被火焰燎到了手背都沒察覺。


    “阿淺!”花漫時扔下菜刀衝過來,吹著她被火焰燙得發紅的手,滿眼都是心疼:“你這個樣子,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去鳳台城?”


    “鳳台城有抉月呢,就算我想不開,他也不會讓我做傻事的,別擔心。”


    方覺淺抱了抱花漫時,像是想讓她安心一般,聲音裏都含著笑意:“真的沒事的,沒事的。”


    她明白,明白為什麽王輕侯會突然離開,明白他的掙紮,他的煎熬,他的恐慌。


    當初的王輕侯一步步接受這個事實,花了多長的時間,多久的努力,她不是不知道,現在突然讓他麵對,實在是太過讓他為難。


    方覺淺倒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什麽男人就應該有擔當啦,什麽這點事都無法承受談什麽宏圖偉業啦,什麽那都是以前的事現在的她根本不記得了啦,這一類的話,旁人說著總是太過輕鬆。


    便是成就了驚天偉業的人也不能忍受鞋底的一顆釘子,刀子不紮在自己身上,永遠都不知道有多疼。


    若是你的家人被愛人所殺,你又能否輕易承受?


    受得了天大的委屈,忍得了天大的屈辱,但總有個地方是最柔軟的,柔軟到無法忍受一絲半點的瑕疵和玷汙。


    於王輕侯而言,那個地方,就是親情,血脈親情。


    所以,她不怪王輕侯,真的不怪。


    她隻是有點茫然罷了。


    至少之前,她與王輕侯之間,還有一道血海深仇作羈絆。


    那從今以後,她王輕侯之間,是不是就沒了任何關係,連親切可貴讓人歡喜的仇人都做不成了。


    日後提起,便是一句,啊,我知道那個人,以前認識過。


    這樣一想,還不如以血海深仇作羈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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