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莫測的殷王


    祭神日結束後的那一天,殷安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宮裏,一回到自己宮殿中,便迫不及待地解開了身上的祭司長袍扔在地上,像是想擺脫這身沉重的衣服,擺脫這衣服上沾著的血腥味。


    然後便是坐在華麗宮殿裏久久不能回神,一夜劇變如場夢,她隻是觀夢者,她連插手半點的資格都沒有。


    守候在一側的牧嵬端來熱茶,雙手奉手:“殿下,休息一會兒吧。”


    “睡不著,一閉眼就是昨夜的畫麵,牧嵬,你這幾日得空去王公子府上看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的。”殷安緊皺著眉頭,揉著發疼的額角。


    “殿下心慈,屬下知道了。”


    “王公子與他父親感情素來極深,上次我們去南方各地諸候查看之時,朔方候還托我帶了不少東西給他,他收到時,滿是歡喜,連連道謝,情真意切。今日他父親死在他眼前救不得,想來,他定是很絕望,很痛苦的。”


    殷安輕聲說著這些話,也不知是說給牧嵬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隻是在輕歎聲氣後又繼續道:“我曾想過許多種方法,要留下朔方候,除此殷朝大患,也為我叔父報仇,好不容易放下了,想著,不該做個陰鷙小人,要坦坦蕩蕩的,哪怕是對敵人,也該光明正大。不曾想,他卻以這樣的方式死在我眼前,感覺都不是真的。”


    “那樣讓人不安的一個人,心思手段,文韜武略皆不輸我叔父半分,甚至強過我叔父之人,就這麽去了,讓人猝不及防,牧嵬你說,這天下,到底會有誰的死,是能被預料到的?我便 是身為長公主又如何,是不是在某一日,也會死得這樣讓人措手不及,難以置信?”


    牧嵬連忙道:“殿下別多想,屬下會保護殿下的,不會讓殿下受傷,更不會讓誰對殿下不利!”


    “牧嵬,你不懂,有時候,真正能殺死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就像朔方候,若他不願意,誰也奈何不得他,是他自甘以身作局,才讓人有了可趁之機。可有時候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樣做是危險的,不安全的,依舊會選擇那條滿布荊棘的道路。”


    殷安的聲音輕得快要聽不見,眼中倦色沉沉:“因為隻有這樣的路,走下去,才能走到光明處,否則,便是在黑暗裏苟且偷生,活得如蛆如蠅。”


    “今日看到朔方候死去之時,我想起了我叔父,他本也是可以隱居山林一輩子,無人可對他如何的,但他到底是為了殷朝,為了我與王兄,搭進了一條命,並且,什麽也沒有改變。”


    “還有會多少這樣明明是滿腔抱負的人,卻死得無聲無息呢?我不知道,我很惶恐。”


    就像真的感受到了這惶恐的冰涼一般,殷安抱緊了自己雙臂,埋首臂間,短暫地逃避這個讓人懼怕的世界。


    不曾真正看到這個世界黑暗的人,是不會害怕的,真正明白這個世界黑暗的人,卻根本對這黑暗束手無策,便是更加的絕望。


    牧嵬見殷安似發冷般,從旁取來一張薄毯,遞了過去。


    他剛想給殷安披上,卻被殷王拿去。


    殷王抖開薄毯,輕輕為殷安披上,又對牧嵬說:“你下去休息吧,孤陪陪小安。”


    “我寧可是牧嵬陪我,王兄,你有何事,直說吧。”殷安抬起頭,擰了擰眉,把頭扭到一邊去,拉緊了薄毯披在身上,坐得離殷王遠了些。


    她如今是真的很抗拒殷王,抗拒他的關懷,也抗拒他的碰觸。


    殷王眼中劃過難受,低了低頭,還是揮手讓牧嵬退下。


    又兀自靠近殷安,也不管她喜不喜歡,都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聲音輕柔:“王兄知道你這一夜受了不少驚嚇,也有許多不忿,你向來心軟,見不得奴隸赴死成就祭神日,但今日終是未能如你所願,你朋友又遍體鱗傷你卻救不得,你難過,王兄都知道。”


    “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你從來沒有想過做出改變,你明白再多道理又怎麽樣?”殷安道。


    殷王笑了笑,寬大手掌輕撫殷安肩頭,溫柔有力,莫名讓人心安。


    “小安,天下你既然想守,那就好好守,別怕,王兄是你永遠的後盾。”


    他的話喻意不明讓人難以捉磨,殷安想抬頭問什麽,卻被殷王輕輕用力按著她腦袋靠在肩上,抬起不得。


    他的大手,隻是輕輕撫著殷安的肩與後背,一下一下,慢慢悠悠,似幼時哄著殷安入睡一般。


    而在殷安看不到的地方,殷王的雙眸幽深如海,詭譎莫測。


    同樣在這一天疲倦不堪又惶恐難定的,還是神殿神使虛穀。


    他望著已成一片廢墟的神殿,眼中是悲痛,是心酸,是絕望。


    這是他紮根了整整一輩子的地方,為了這個地方,他投入了一生的年華和精力,明爭暗鬥那麽多,洶湧爭鋒那麽多,敵人朋友那麽多,他的一生都圍繞著此處。


    而今此處,幾乎不複存焉。


    過路的行人對神殿的劇變震驚不已,他們都忘了每日清晨來這裏是要來朝拜,隻是望著這片廢物滿臉的難以置信,這是他們信仰的所在,隻不過是在一夜之間,如何就會被摧毀到這等田地?


    他們臉上的難以置信,是信仰的坍塌,是堅持的崩潰,是將要壓死神殿的最後一根稻草。


    很快,在鳳台城神殿發生的一切,就會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須彌大陸每一處,每一個神殿的信徒都會知道他們所謂的信仰,甚至也是可以被毀壞的,所謂的天神棲居之地,也是能被打倒的。


    神若連自己的庇身之所都無法保全,又如何保全他們?


    虛穀想著這一切,扶著拐杖,一步步走進廢墟裏,扶起一盆倒下的花,立起一張落地的椅,一點一點地,要重拾此處昨日的光輝。


    他已年邁,那便將此後的風燭殘年都用在此處,直到死亡逼近前的那一刻,也為重振神殿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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