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王候將相脖下線


    常有人說,我們不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過什麽樣的生活,依我說,我們還可以選擇讓自己如何死去。


    沉默無聲如積灰吹散在風裏,是一種死法,轟動如石破驚天炸響天地間,也是一種死法。


    大多數人的死去,都是前者,是寂靜的,是無足輕重的,是死了便死了,親朋好友淚幾滴,黃土薄掩三尺下,草草幾十年,也就這般了,似水消失在水中間。


    想要死得驚天動地,被世人仰望,被萬世傳頌,被人間知曉,總是不易,那大都是英雄的死法。


    死亡是一個句點,是一段漫長旅途的結束。


    他以極為公平的姿態,永遠的淩駕在生命之上,世間生靈,皆難逃一死。


    此刻的王鬆予躺在這裏,跟台下那三千奴隸並無二處,說來說去,都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死亡終於剝奪了世俗賦予人們的地位,名聲,野心,成就等等一切外在物,將生命的本質完整的展現出來。


    方覺淺抱著王鬆予倒下的身體,不再高喊也不再喧鬧,外麵的一切聲音都似不再存在,她望著王輕候似瘋了般推開人群疾奔而來,也望著旁觀者或帶著憐憫或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站立在側。


    空氣裏彌漫著的血腥味刺鼻難聞,她很少像此時這樣厭惡鮮血的味道,覺得那是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汙穢氣息。


    “爹!”


    王輕候眼中滿是淚,從方覺淺懷中奪過王鬆予,緊緊地摟在懷中,聲音發緊發顫地一聲聲呼喊:“老爹你怎麽了!”


    “輕點,疼死你爹了。”王鬆予一邊吐著血,一邊罵著他兒子:“叫你遇事要沉著,不可毛毛燥燥,老是不聽。”


    “爹你別說話,我帶你去看大夫!”王輕候都未察覺他臉上盡是淚痕,倔著眼神像是死撐著不肯接受眼前現實一般,就要背起王鬆予離開。


    王鬆予無力地手指按住王輕候的動作,輕輕搖頭:“別折騰這些沒用的了,聽為父說幾句話。”


    “您說,兒子都聽著,兒子聽著。”


    “你大哥德智兼備,有勇有謀,朔方城交給他,我很放心,你當好好輔佐於他。”


    “是,兒子記下了。”


    “江公一身絕智,天下僅有一人是他對手,所以,在你無法打敗江公之前,不可輕易對神樞發難。”


    “是。”


    “南方數百諸候其心各異,為父在世之時,方能鎮住他等,為父此去,怕是他等有不軌之心,那塊地方是咱們父子上場,一塊兒打下的,你去接手,不可有騷亂之像,否則便是前功盡棄。”


    “嗯,好的,我知道了。”


    “北方棋子你已落下,不可斷了關係,孟家那兒子心性歹毒,你要當心,越城那老不死的是個睿智之人,不可強取,隻能緩圖,至於那巫族……你怕是要借一借方丫頭的力量,才有勝算。”


    “好,兒子記著了。”


    “記著就好,為父此去,你還有數十年光陰,別著急,慢慢來,你心有大誌也要慢慢圖,急了,是要亂了自己陣腳的,懂嗎?”


    “嗯!”


    “丫頭……”王鬆予抬了抬手指,叫來方覺淺。


    方覺淺連忙握住他的手,“我在的,老爺子我在的!”


    “聽老幺說你無親無故,盼著有個親人,叫聲爹來聽聽?”


    ……


    “爹。”方覺淺聲音哽咽,緊緊握住他寬大的手掌。


    “乖。”老爺子歎聲氣:“小抈那孩子,怎麽還不來……”


    他張於交代完所有的事,隻是還掛心著另一個孩子,目光直直望著東邊漸亮的天空,像是想等著他來,想最後再看他一眼,老人家他對孩子的愛,跟普通的父親一樣,並無不同。


    漸漸他進氣多出氣少,一聲一聲似破了的風箱拉出的聲音,聽得讓人心口發疼。


    “王候將相,脖……下……線。”


    功名利祿一捧土。


    他便是手一鬆,頭一歪,閉了眼,去了。


    王輕候強忍著根本忍不住的哭意,抱住王鬆予的身子,他顫抖得難以克製,啞哭許久之後一聲撕心裂肺地悲喚:“爹!”


    自遠處拚命趕來的抉月到底沒趕上送王鬆予這最後一程,噗通一聲跪下,擦破了膝蓋,兩道血柱,眼淚籟籟而下,重重叩頭:“父親!”


    方覺淺看著悲痛得難以自抑的兩人,怔怔地坐在那裏,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悲傷,直入一把尖刀,紮入她大腦。


    如果非要認真算,老爺子這也是為了她才死去的吧?


    他先前好像受了些傷,但誰知道就真的無法治愈呢?再說,就算他受了傷,就算無法治愈,那也是他自己的生命,他終是為了自己,才獻出去的吧?


    如果沒有他,虛穀今日怕是依舊不會放過自己吧?


    魯拙成也依然會拚得屍骨無存,也要拉自己下地獄吧?


    自己這條命,是老爺子給的。


    方覺淺她自問,她何德何能,有何不同,值得一位這樣睿智的長者為自己做這麽多,連命都舍得?自己是殺他兒子的凶手啊,哪裏值得?


    此間的她說悲傷,不如說她愧疚更多。


    足下仍有三千條命待她去償,眼前又有老爺子為了救她豁出性命。


    她背這樣多的人命,這樣多的愧疚,竟如同活在一片血海中。


    叫以後的她,如何平等地麵對王輕候,總歸是欠了他,欠了王家的啊,更不要提,還有王蓬絮的一條命在她身上。


    王蓬絮……


    “苟活忘其名,如犬獻媚……”那首許久不曾被人提起的頌唱,毫無征兆地,突然地浮現在了她腦海中。


    這一次,不止聲音。


    她似還記起了王蓬絮的麵孔,記起他被臂粗鐵鏈綁起來,綁在燒得滾燙發紅的銅柱上,下方正燃燒著熊熊大火,還有人不斷添柴,他的後背貼著銅柱,陣陣冒青煙,發出烤焦的味道,以及令人雞皮直起“滋滋”聲。


    他渾身是傷,渾身是血,蓬頭垢麵,仍不失剛毅,明亮雙目如暗夜寒星,亮得驚人,迸發著生命與信仰的力量,他用這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死死地盯著自己。


    像是要盯穿自己的靈魂,看透自己的生命,要用那樣的眼神,將自己殺死。


    她還看見了揮鞭拷打王蓬絮的神衛,喝問著神墟的秘密,而魯拙成就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臉上仍是那副木訥笨拙的神色,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王蓬絮,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一個多的表情。


    看到了虛穀,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不急不慢地等著王蓬絮的招供,看到了那時的月西樓,任秋水,他們閑談,他們淡然,他們對王蓬絮所受苦難煎熬視若無睹,宛如看戲,方覺淺看到了太多太多。


    就好像,王蓬絮死去那一日,她就在當場,她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眼睜睜地,送他去死。


    撕烈般的劇痛傳入方覺淺腦海之中,痛得她恨不得劈開自己的腦子,把這些畫麵拿出去,那些畫麵,快要粉碎她,令她痛不欲生,遍體如針紮,就如鞭笞她靈魂,灼烤她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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