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覺淺幾日未回公子府。


    也未留在昭月居。


    她知道花漫時他們肯定會來昭月居裏把她帶回去,可是她依舊不肯諒解王輕候。


    她躲在抉月與她的秘密之地,那裏幽秘無人知曉,抉月給她做了個筏子放進水潭中,她時常躺在筏子上發呆,常年沾血的手指垂在竹筏邊緣,指尖滑進清澈見底的湖水中,輕輕勾一勾,一道道漣漪圈圈蕩開。


    潭水中的魚兒不怕人,三三五五地遊過來啄著她細白的指尖,再這般下去,怕是這裏的魚都要被她手指上的血腥味喂刁了嘴。


    抉月站在岸邊,手裏提著食盒,歎氣道:“你三天未歸,再不回去,公子真該著急了。”


    “阿釵現在怎麽樣了?”方覺淺問道。


    “孟書君花了重金買了藥材,保她屍身不腐,看來是真要把她帶回清陵城去。”抉月溫聲勸道,“你也希望阿釵早日入土為安的,是吧?何不回去,幫著公子早些送孟書君回清陵城,這樣阿釵也能魂魄安寧。”


    方覺淺眨了眨眼睛,她有著常人沒有的死寂眼神,難得見那雙眼中泛起活人該有的色彩,濃密如蝶翼的眼睫之下總是灰敗。


    在她靜如頑石的心髒裏,從不起波瀾,她會有喜歡吃的點心,會對人笑,會跟人吵嘴皮子開玩笑,但她自己心底非常清楚,她是在模仿著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模樣,她希望把那個近似傀儡的自己藏起,染一染塵世煙火,活得像個人的樣子。


    她雖愛雲片糕,可是不吃她也不會覺得那是損失,她雖然也笑,但她不笑也能說出那些話。


    她早就知道,好像沒有哪一樣東西是她割舍不了。tqr1


    甚至對於阿釵的死,她也是出於大腦裏對是非對錯的分辨做出的過激反應,她的大腦告訴她那是錯的,該憤怒該激動,但她的心,卻始終不肯給她半點反應。


    她真的惡心王輕候嗎?不,與其說她惡心王輕候,不如說她惡心的是如王輕候一般的自己。


    王輕候是以一個正常人的樣子權衡利弊,無所不用其極,而她是以一個非正常人的心態,與他一樣難有憐惜,心如鐵鑄。


    “抉月,其實阿釵的死,不能全怪孟書君,我與王輕候,也是難辭其咎的。”她突然說道。


    抉月坐在岸邊的秋千上,知道她這是想說一說心底的想法了,心想著讓她把心底壓著的事說出來也好,總是壓抑著可怎麽得了?


    便順著她道:“怎麽說呢?”


    方覺淺的聲音如同夢囈般迷離,眼神也微微迷茫起來,“所有王輕候在鳳台城做的一切事,都有一層輕紗籠罩著,沒有人看得清他到底要做什麽,但我是看得明白的,他借孟書君的事,要把盧辭推進權力中心,方便他日後行事,與要揭開神殿中諸位神使的麵紗,一窺究竟,甚至不惜讓越清古他去涉險,隻為了探一探神殿的底線在哪裏。”


    “不錯,公子行事,很少隻為一個目的,總是有其他的安排,多處落子。”抉月晃著秋千,柔靜地看著竹筏上的方覺淺。


    “對,多處落子,任秋水與虛穀的麵目他如今已然知曉,便知道日後如何與他們交手,王輕候本是對這鳳台城的水看不清的,這麽多事情一步步走下來,他已經了解了一個大概。王蓬絮的事縱使一萬個人說與神殿無關,但我與他都是不信的,就算神殿不是凶手,也絕不會清白,他想報仇的,抉月,王輕候是一個特別記仇的人,凶兄之仇,他不可能不報。”


    “大公子對小公子一向偏愛袒護,以前我們幾兄弟犯了事,下去領家罰,大公子都會把小公子那一份一並擔了,生怕嬌縱慣了的小公子受不得皮肉之苦。有什麽好東西,也是第一個想到他,有一次他得了一碗朔方城難得一見的麥子粥,他留了三天就為了等小公子回去一起吃,粥都餿了。所以,小公子要為大公子報仇,我並不覺得奇怪。”


    抉月說起往事,露出溫和的笑色,那是他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


    “不,抉月,你看輕你家小公子了,報仇隻是他要做的事情之一,他最大的目的不是這個,他的目的是要送孟書君這些質子回到各自封地,正因為是王輕候有了這個打算,孟書君才會有這樣的翻身之機,才能接近任秋水,才會害死阿釵,才有了後麵的事,而我知道這一切,卻沒有阻止,所以我與他,皆是凶手。”


    方覺淺說完,翻身沉入潭底,久久未起,冰寒的潭水包裹著她,她緊閉了雙眼任由身邊那些魚兒遊來遊去,在心底跟阿釵說,對不起。


    她再從水中出來時,睜開的雙眼中恢複了往日的灰敗死寂,若是說得好聽些,可以說那是冷靜沉寂。


    抉月望著這樣的她,莫名心酸。


    “要回去了嗎?”抉月笑問。


    “對,要讓阿釵回歸故裏,入土為安。”方覺淺一點點從水裏走出來,打濕的衣衫緊緊貼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玲瓏的曲線。


    抉月轉過身去避視,解了外衣拋給她:“回吧,不開心了,就來昭月居找我。”


    “我很佩服抉月公子你,你既不是王輕候,更不是我,卻能在洞悉一切後,依舊坦然承受,安然正視。”方覺淺裹上他的外衣,外衣上依舊有那令人安心的清香,她的聲音泛起清洌,“想來抉月公子,往日受苦甚多。”


    “你是想說我,作孽甚多。”抉月低下頭去,輕笑了一聲:“不錯,作孽甚多,便也無孽不可受了。”


    方覺淺不再多說什麽,能在王輕候身邊留這麽久的人,絕不會簡單,她向來清楚。


    她走後,抉月獨坐在秋千上,幽穀上的花樹已開到快要頹敗的時刻,越是這種時刻花開得越是瘋狂,像是要在凋零之前縱情嬌豔,珍惜這大好春光,片片落花落在他肩上。


    他看著那盒方覺淺未動的點心,低語喃喃:“但也不是所有的孽都能安然承受,你卻不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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